顾卯辰跪在地砖上的身形又矮下几寸,脑门冒出来的汗珠滴在石砖上,惶恐道:“皇上赎罪,微臣不敢。”
李玦面容不动神色,心中想的却是,年前赵启‘失踪’,此事在长安城中闹得沸沸扬扬,贵妃与阿柔同行遇伏他确实知晓,而后夜中京兆府通禀时亦是他授意将此事压下,之后阿柔入宫时主动提及此事,他便顺水推舟助力一把。
他想,反正阿柔想除掉赵家之心已不是一日两日,与其继续给赵家做大机会,动摇国本,不若借力给阿柔,一来可以除却兵不血刃隐患,二来可以收权巩固江山。
他如今是皇帝,坐在皇位,一言九鼎,生杀予夺的是他,万人之上的亦是他。那些在他来时路上只因助力便妄图凝视与他平起平坐的狂妄之徒,心存不敬合该扫除。
此事中贵妃是变数,他未曾料想阿柔会与贵妃同行。
后因贵妃与赵家,阿柔,各方权势都不甚相关,他便未曾深究。
而后宫内宫外赵启失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贵妃却无一字声张,此番行径甚得他心。
明白立场,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很合规矩。
贵妃先与阿柔同行遇难,又闻赵启失踪,自然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即便如此贵妃却从未对外人言,可见贵妃立场。
若贵妃对他不忠,只略略向永安宫透露一丝风声,事情定会闹得不可开交,然事情并非如此。
赵程府中培养诸多死士,多次出入公主府却未探得消息,只因着没有丝毫证据,无法贸然搜证。
宫中天花闹起天花时,若不是贵妃,他如何能试得出以赵程为首前朝诸多臣子不臣之心。
至于阿柔脾性……他看着阿柔长大,阿柔是何脾性难道他会不知?
至于过从亲密……
确实,他有所发觉贵妃与阿柔之间有所不同。
阿柔素来眼高于顶,宫中能勉强能听得一两句言辞的也只有贵妃,如此……他未觉有何不妥。说到底,不过区区女子尔,所知所识所见所能有限,由她二人出面有些事倒是更为便易。
他是帝王,除了身前名,也该留意后世史书评说。
想到今日贵妃憔悴面容,李玦微微凝眸,指腹轻落御案之上。
从前只觉贵妃容貌过人,可近来发生许多事,让他发觉贵妃身上有难得聪慧。
美人常有,聪慧不常有,合乎尊卑体统的规矩更难得,如今的贵妃,甚合他心。
他一手培养起的人,承泽他的恩惠,自是心向着他,普天之下,除却他,又有何人能给予她这般尊位荣耀?
只有她的心在他这儿,只要她一颗心全全为着他,其他小事,无足挂齿。
视线再落回殿中伏在地上人影,李玦淡然收回视线落在赵程的奏折,只说:“这样的话往后无需再提。”
顾卯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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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失火,尽管城中军巡铺极力救援,可天不遂人愿,众多人丧生,其中还不乏天花患者,消息一经传出,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的自然是长安权贵富庶人家。
虽说圣上隆恩,将能医治天花的徐大夫请来为天花病人医治,奈何长安城中患者众多,又有许多拖延者,因闹着天花长安封禁,便是想逃亡都扣不开城门,却不料天降大火将一切烧得干净,从今往后少了病患,就连日子都能安生不少。
而这悲戚的莫过于那些患者家人,他们本以为有了神医终于能抢回一条性命,却不料终是未能躲过一劫。
经历一场天花,长安城中变得冷清不少,街角的茶水铺子因着来往经商,生意尚可,因着地方便利,早间便坐了一群人。
“听说了吗?前日发生一件大事!”铺里一男子一条腿沾地,另一条腿踩在凳子里,挤眉弄眼朝身边人开了口。
话一出口,先得了一声哄笑,淬着:“快别装你娘的蒜了,你赖老三平日里骗吃骗喝的下流货,我就不信从你赖老三嘴里能吐出什么稀罕事?”
“嘿,你这狗贼!嘴里边尽是胡诌,我赖老三几时骗吃骗喝了!”赖老三起身一脚踢翻了凳子,甩着肩膀吊着眉毛一脸不服,瞪着眼睛,撸起袖子,眼瞅着就要动手。
店家里小二见状赶紧上前劝着将两人拉开,赖老三嘴里不干不净,扬声看在小二面上勉强放过,另一个脸色也未必好,待赖老三重新坐回位置又开始念叨起:“前儿个城西起了场大火,哥儿几个都见了吧,你们可知后来如何?”
“废话,那般大的火势,但凡是长眼睛的哪个不曾看到!”有人搭腔道。
又有另一人搭腔道:“提及此事,我倒是听闻宫里也着了火,连宫殿都烧毁了几座,连宝贝都搭进去不少。”
“是吗?还有这事!”
“嘿嘿嘿,”眼见俩人聊着聊着说到的旁处,赖老三放高了音,提声把俩人注意力吸引过来,骂道,“老子跟你们说着城西失火,你们扯什么宫里边!”
二人听到赖老三发声各自白了眼不予理会。
谁人不知晓赖老三在这街上是出了名的泼皮,这赖老三整日没个正经营生,走街串巷,尽学了些无赖行径,又因在家中排行第三,因而得了个赖老三名号。
赖老三,赖老三,光提名字就知晓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主儿,平日里撒泼耍赖人人见惯了,他自个儿号称长安城中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然则没人真把他当回事。
见被冷落,赖老三不甘寂寞搬着长条板凳坐了过来,硬凑上前说:“你们知不知晓,城西着了把大火,府尹老爷在里头挖出了宝贝!”
一听说有“宝贝”,二人中其中一个被吸引了过来,戏道:“瞧你这架势,难不成是知晓了?”
“那是自然,”赖老三拍着胸脯自豪,“也不看你赖爷爷是谁,整个长安就没你赖爷爷不知道的事儿!”
又一人来了兴致,咬颗花生在嘴里,絮叨:“那你倒来说说,挖出了什么宝贝?”
“呸,赖老三的话你还真信!”旁边又有人听到补了句。
“嘿,龟儿子,小看谁呢!谁不知晓谁孙子!”赖老三瞪着眼骂,随即又坐回座位上,眼神示意眼前几个凑近些,嗓音压低,神神秘秘道,“我告给你们,你们别对旁人说,府尹老爷从废墟挖出一块玉玦!”
“我当是何物,原来是玉玦,美玉做成的玉玦自然称得上宝物,且看府尹大人挖到的是何料子,若料子好,自当得起价值连城,如若不然,也无甚稀奇!”其中一人听后兴致缺缺道。
赖老三啧了一声,眼珠滚了一圈,手指头沾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圈,道:“若只是玉玦,自然无甚稀罕,可府尹老爷挖出来的是一块‘裂开’的玉玦。”
赖老三眉头跳动,一副你品,你细品的眼色。
听者打趣了一声,拍着大腿闲闲道:“我当是何事,不过是块裂开的玉玦,又有甚好稀奇的?完好的尚能卖出好价钱,可若是裂开的——”说着说着,他目光一直,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四周张望一番,见无人看向他的方向,这才压低了声音紧张确认一番,“你方才说什么?找到什么?裂开的玉,玉玦?”
“不错,”赖老三猛地一拍大腿,亮着一双乌亮亮贼溜溜的眼,“就你心里想的那样!”
早在赖老三压低嗓音说话时茶水铺便有不少人凑上来,乍然听闻纷纷变了脸色,面面相觑,若没记错,当今天子——
当今天子名讳中便有一个玦字!
废墟里怎会出现玉玦?还是块裂开的!不祥之兆!实属不祥之兆啊!
赖老三看着一脸震惊的众人:“早告诉你们这些杂碎发生了大事,你们一个两个的不信,现在都傻了眼了吧!”
“不太平呦,不太平,”赖老三拍拍鞋底,直着摇杆站起来,“这长安快是要变天喽。”他说着话拖着鞋渐渐越走越远。
众人面面相觑间已有人小声嘀咕道:“我也听闻了此事,本以为是谣传,不想竟是真的!”
“呸!管他真假,这如何是咱们能说得事儿!他赖老三孤家寡人,你上有老下有小,也不想回家不想活了?”
民间百姓如此,殊不知宫里边亦是乱了套,刘得全如大难临头般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刘得全抱着拂尘到了关雎宫时眉毛耷拉着一脸苦相,求着:“贵妃娘娘快去看看吧,皇上动怒,奴才……奴才实在是没了法子啊!”
谢芜不解:“好端端的,皇上为何动气?”
“奴才依稀间听了一耳朵……是跟城西挖出来的东西有关。”刘得全苦着脸回话。
“城西挖出来的东西?”谢芜更是不解,“那又是何物?”
刘得全叹着气,一股脑把知道的全交代出来:“多亏徐大夫医术高明才将城中天花压了下去,可先前城中天花患者不少,还有不少病人等着安置不是,咱们皇上体恤百姓专门在城西修缮医舍,谁成想竟被一场大火烧了干净!”
“皇上得知此事后连夜派了京兆府去帮忙,又是送吃食,又是送被褥的,谁承想竟在一片废墟里头挖出来东西,听说……”刘得全压低了声音,胆颤着道,“今个儿京兆府府尹来回话时,竟说在废墟里挖出个玉玦,还是个碎的。”
谢芜眉头一动,心奇异跳快了几分。
玉玦,碎裂的玉玦。
李玦名中亦有玦字,这……可是巧合?
刘得全愁眉苦脸的接着道:“偏皇上已然动了气,别说午膳,连早膳都未用一口、皇上病体初愈,龙体怎能这般怠慢,偏奴才是个不成器的,在皇上面前不得脸儿,实在没了法子这才求到贵妃娘娘面前,为着皇上龙体着想,劳烦贵妃娘娘快去劝劝吧。”
“这……”谢芜心中存疑,面上带着隐隐担忧,“皇上正在气头上,本宫贸然前去,皇上可愿见本宫?”
刘得全急道:“皇上对娘娘宠爱有加,怎会不愿见娘娘,奴才人微言轻只得求求贵妃娘娘行行好,救奴才这一遭吧。”说着话,刘得全已然跪地连连叩头。
“刘公公何须如此?”谢芜赶忙让雨桐将人扶起,“为皇上分忧亦是本宫职责所在,本宫这就去勤政殿一趟。”
去勤政殿的路上,谢芜不由心想,焚毁后废墟里怎会出现玉玦?
还竟是碎裂的。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看来……此事背后必有人推动。
玉属礼器,天降玉玦本该视作祥瑞,可若是碎裂玉玦,则为不详,更意为当今天子不得天意。
先有泛滥成灾天花,后有大火,再现碎裂玉玦,难免百姓非议,惶惶不安,如此蛊惑人心,有动摇江山之可能,李玦的龙位坐不安稳,自然无法安心。
这一计用的确实高明,只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对方是敌是友。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谢芜已来到勤政殿前,刘得全紧随其后刚要通禀,先听到从殿中传出的一声震喝:“放肆!”
刘得全听到震喝声,腿脚打颤,膝盖软得险些跪在地上,幸好徒弟小顺子有眼色赶紧扶了一把。
相较之下,谢芜倒还算镇静,只听得殿中依稀响动,却听不真切。
彼时殿中,钦天监监正言辞恳切道:“回皇上,臣推演星辰,紫微垣中,帝星暗淡,荧惑守心,此乃大凶之兆!”
钦天监监正又道:“皇上,勾陈六星本为后宫之象,今夜却光芒大胜,甚至盖过帝星,而荧惑主灾星,却守于帝星之侧,可见灾星为皇上身边亲近之人,此人地位尊贵,若任由此人兴风作浪,只怕会危及大齐江山。”
“皇上,灾星现世为大害,必除之,如若不然大齐必生大乱。”
李玦扶额,不辨喜怒道:“你既说星象为凶,又说此人是朕身边亲近之人,又是后宫中人,爱卿所观星象,依爱卿之见,为祸超纲之人究竟为何人?”
在勤政殿外等候的刘得全隐隐听闻,心中一跳。
宫中无后,却有凶兆,是皇上身边亲近,又是地位尊贵之人,后宫嫔妃位份最高的,岂不是,难道是……
刘得全擦擦脑门儿的汗,仓促望了眼谢芜方向,心中惊道,难不成此事又是冲着贵妃娘娘来的!
殿中钦天监监正汗如雨下:“臣……臣不敢妄言。”
“开弓未有回头箭,”李玦睁开眼,细长的眼中盛着帝王寒凉,“爱卿既说有灾星,‘灾星’如何能不除之?”
钦天监监正跪地:“皇上赎罪,臣无能,此灾星实在太过厉害,臣需再细细核对方能辨别。”
“好,”李玦道,“便依你所言,朕由你分辨!”
说罢,提声唤人:“刘得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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