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定国公府。
趁着月光不错,岑夫子特意带来桃花酿,满满倒上一杯酒这才问起:“听说皇帝把无头凶案交由你查办?”
裴衡:“是。”
“你可有头绪?”见对面人未出声,岑夫子悠悠念叨,“论说这凶手也是奇怪,杀人害命不算完,竟还要砍头沉尸。”
话匣子一开了口难免要倾诉一番,岑夫子絮絮叨叨说起:“砍头不必说,自然是想着要隐藏死者身份信息。可为何还要将尸身沉入水中?若只为掩藏死者信息,有砍头的功夫难道会无闲暇处理尸身?土掩,火葬,多的是毁尸灭迹手段,凶手却偏偏选了最易暴露的一种。”
“难道凶手砍头抛尸之时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尸身暴露?若尸身暴露,消息散开,事情闹出来必定会惊动京兆府,京兆府一旦惊动又怎能不彻查案件?可一旦彻查案件,岂不是增加了暴露的风险?”
如今盛传长安闹妖怪,可不正是应验了?
除非……忽而,岑夫子猛然想到什么,视线探寻过来。
裴衡抬眸:“醉翁之意不在酒。”
岑夫子:“……”
是了,大张旗鼓行此事,凶手砍下死者头颅看似隐藏死者信息,可实际却闹得整个长安人心惶惶。
若凶手砍头抛尸只是幌子,那么凶手真正的意图是想引众人注意此事。
岑夫子见裴衡目光沉着丝毫不见焦虑神色,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已然猜到了什么?”
裴衡:“事情究竟如何,明日去京兆府便能知晓。”
岑夫子点头附和道:“确实得探查,你是不知晓现长安如今相貌略长得整齐些,略识得几个字的男子都不敢独自上街,因这凶案长安人心惶惶,如今怪力乱神之语都被传扬了出来,若不再加制止,不知情况会如何。”
言毕,岑夫子又想起一事,他将面前人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瞅一眼:“京兆府尚且好说,看尸体还得去仵作房,你可能行?”
裴衡未言语,径自起身。
春夜夜风湿寒,空中乌云遮月之际,更显暗夜长寂。
街上打更声清晰非常,与此同时,赵府却是一片幽静。
房内未掌灯,月光映上窗透过时约莫显出房中两道身影。
只听一人言道:“孙志已死,凶犯投案落网,春闱后续那位可交由丞相处置?”
“圣心独裁,已有合适人选。”
“哦,”那人轻笑揶揄,“难道朝中还有人风头越过丞相?”
赵丞相并未作声,面前茶盏丝丝缕缕正向外蒸腾热意。
那人静默片刻,问道:“定国公府那位?”
赵丞相未言声,然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少了一个孙志,那位又重新找到制衡之法,看来丞相日后又是不免辛苦,”那人浅笑时话锋一转,笑道,“不过,到底是丞相棋胜一招,一招金蝉脱壳,围魏救赵,将一切处置得干干净净,实在高明。”
赵丞相不置可否:“孙志做下的勾当由着孙志去了结,合情合理。”
“可凶徒已去京兆府投案,那位却仍有追查的意思,显然是对此并不信任,丞相可有应对之策?”
赵丞相未言,那人却先爽朗笑道:“看来丞相心中已拿定主意,如此正好。”
待人离开,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赵丞相从房门走出。
经过长廊却见廊下倚着一妇人,只见身后婢女仆从远远退开见到他来各个眼里有了盼头,侍女玉华上前言道:“相爷,夜色已深,可夫人始终不肯回去。”
年前宫里静慧贵妃去时,夫人精神便不太好,大公子那般情状被送回府后,夫人见了整个人如疯魔一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丞相白日忙于朝政,晚上回到府邸还要照顾夫人。
见状赵丞相抬了手,周围人退了又退,赵丞相行至妇人身侧,劝道:“夫人,夜深露重,回屋歇息吧。”
赵夫人眼神静静地看着前方,行将就木般言道:“启儿,还未回府,我要等他回来。”
赵丞相静默片刻,俯身握住她的手:“回去吧。”
“为何?”赵夫人挣扎甩开他的时,扭头不解,“相爷为何不肯再等等启儿?分明启儿一会儿便要回府。”
赵夫人瞧着瞧着,忽而痴痴笑了,眼泪跟着流下来:“是了,我又忘了,启儿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的启儿他好惨,我如今实在不敢睡,每每闭上眼,我总能看到启儿,我总看到启儿在叫我娘,在向我求救,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
“相爷,你说启儿可会怪我?怪我太过无能,护不下他性命。”
赵丞相:“回去吧。”
赵夫人猛抓住他衣袖,执拗出声:“你说过要照拂启儿的,为何启儿不能回府?”
她目光紧紧盯着他,声丝柔弱,却字字质问:“我身为妇人确实无能,可相爷权势滔天,为何也护不下启儿?”
赵丞相无言,腕上用力欲将人带走却先听到怀中人幽声问道问:“相爷,是长公主害死启儿吗?”
赵丞相脚步一停,赵夫人却如年轻时一般依赖靠在他肩头,幽道:“我听到外面人议论,他们都说是长公主害死了启儿。”
她仰头看向他,求证:“相爷,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赵丞相未作声。
赵夫人固执仰头,凝着他的眼,瞧着眼前人恍然间忆起启儿与之相似眉眼,她悲戚道:“相爷,我此生只一双儿女,可如今都不在了。”
“你说,媛儿会母仪天下,所以将她送进了宫。”
“可是媛儿并没能母仪天下,她死在了宫里,我这个做母亲的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说,启儿会前路无忧,可是我看到的启儿却是被人折磨得不成样子,连他的尸身还要拼凑而成,我至今都不敢想我的启儿在暗无天日中是怎样辛苦熬着的。”
她视线紧紧地盯着他:“相爷,你我夫妻多年,我自认从未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却让我失了我的孩子——两次。”
“相爷,媛儿启儿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当真忍心看着他们魂魄不宁?”
“相爷我知晓你有抱负有想做之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道理我懂得。”她慢慢倚上他肩头,侧脸贴上他身上锦服,“可我的儿子,女儿不能枉死。相爷既牺牲了他们,总得为他们报仇。”
“李家人手上沾满我孩儿血肉,若相爷得势那一日,相爷一定要杀尽李氏一族为我们孩子报仇。”
“这是相爷亏欠我的,相爷必须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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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漫长,本该是夜深人静时,吴家书房却传出一声震喝,吴粟朝着儿子吴勉怒声呵斥:“听闻你与丞相今日在勤政殿起冲突?”
吴勉被因父亲盛怒惊得一怔,心中虽有困惑更多惊诧,反问:“父亲为何有此一问?父亲平日不是最恶奸臣弄权,儿子直言实为讨还公道。”
这些年丞相专权,朝野之中谁人不知?又有谁不知晓皇上提拔孙家后,孙家屡屡被丞相视为眼中钉。如今孙家骤然遭难,丞相却来得那般巧合,在皇上面上又有那番说辞,他怎能不怀疑?
吴粟又问:“那我且来问你,你可有物证?可有人证?”
吴勉一噎:“……没有。”
当时他骤然听闻丞相说凶犯主动投案之事,脑子一热,想到什么便直说了。
吴粟拍案而起:“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你哪来的那些言之凿凿?”
吴勉愣了许久,实在不解今夜父亲态度的反常,解释道:“儿子与元昌相识已久,儿子自然相信他的为人。”
吴勉口中元昌,便是孙志。
吴粟质问:“你和他相识已久,那又如何?人心隔肚皮,有些人更是善于伪装。你可听过外界流言?你可知晓孙志平日所行何事?自你入朝为官为官时,为父便告诫过你,咱们吴家清流门派,必须要行得正,坐得端,孙志是忠是奸你尚且未必分辨清楚,为何要为他辩驳?平日里为父对你种种教诲你听不进去,为何在此事上倒有了主意?”
吴勉愣了许久,这才明白父亲为何动怒。
父亲对他句句声讨,实则是在质疑他与朝中官员来往过密,在质疑他与赵丞相争执用心,更是质疑他选择辨认好友能力。
吴勉无形中暗暗攥紧双拳。
今日在勤政殿被赵丞相压下的心中郁闷仍在,又遇上父亲质问,心中愤懑再燃,当即直言:“父亲错了,儿子虽入朝为官,父亲教诲却一直铭记于心。”
“实不相瞒,儿子今日与丞相争执,确有私心,儿子想为元昌讨还公道,鸣不平,儿子不能见他枉死。”
“儿子知晓韬光养晦,儿臣亦知晓明哲保身。为官数年,儿子一直被视为异类,人人对儿子轻慢,可唯有元昌不同,他待儿子既亲和亦友善,他与儿子来往,儿子也当真将他识为友人。如今好友蒙难死得不明不白,丞相形迹可疑,言辞鬼祟,于公于私儿子都想皇上彻查查证此事,儿子实不知晓自己错在哪里?”
吴粟:“你这逆子。”
吴勉沉气:“确实,儿子知晓儿子甚难讨父亲欢心。”
“这些年来父亲想做忠臣,孤臣,从不与朝中人来往,为自己品质高洁,不同流合污,更是不惜与朝中官员为敌,父亲自认一身傲骨两袖清风,可父亲可知晓旁人是如何看您?”
“日前父亲见长公主行事不端多加劝阻,规劝,可是,结果又如何?”
“皇上面前,父亲时常存劝谏之心,可咱们皇上可曾真正听进过您的谏言?”
“父亲,儿子亲眼见过您为官多年,儿子实不愿,亦不能如您这般。”
人人都在背地里非议他天生来的好运气,无需科举便能入仕,说他朽木一块能够为官不过是有个两朝元老的爹。
旁人在人前顾忌着父亲声名,看似对他友善,可只有他知晓,因着父亲缘故,他在朝为官着实艰辛。
旁人有朋友,知己,有可以话聊好友,只有他多年形单影只。
是以,他不明白,他好不容易识得好友,见好友蒙难想要讨还公道父亲为何会如此震怒。
吴勉又道:“儿子想有朋友,想有知己,想有人称赞,亦想失意时得人安抚,儿子做不到父亲那般无坚不摧,视旁人流言蜚语为枉然,儿子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可儿子无能,儿子做不到,只不过是一介庸才。”
吴勉跪地叩头:“因元昌之事与父亲争执实属儿子不孝,儿子明白父亲苦心,可儿子也想跟随自己的心去做些什么。”
“儿子与元昌相识一场,如今他身死家人蒙难,儿子想查明真相,想为他讨还公道。”
说完,吴勉不再等面前人开口,径自离开书房。
吴粟气得满头大汗,心脏骤跳,闻声赶来的吴夫人不知晓发生何事眼前自家老爷一脸辛苦模样,忙劝着:“老爷,快别动气。他不过是气急了,说的气话,老爷千万别跟他计较。”
吴粟剧烈咳嗽,沉痛之际言道:“为今之计或许只有辞官隐居才能躲过这一劫。”
吴夫人惊讶:“老爷,咱们在长安多年,如今再提回乡,这……如何回呢?”
吴粟叹息:“往日荣宠,如何挡得住今日之祸。”
山雨欲来,大厦将倾,又岂是他一人之力能转圜?
方才吴勉说他不近人情,然事情并非如此,若非他顾念私情又怎会拼命拦着吴勉去淌这趟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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