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澄早上是被云佩拽醒的。
“姑娘,怎么了?”云佩见她神情恍惚地盯着床帐,忧心她夜里受寒。
崔澄无奈闭眼,她浑身上下无一不疼,尤其是双腿。哪怕刚入宫时被姑姑罚跪也没有疼成这样。她艰难地将手递给云佩,一动一顿地腾挪身体。
云佩看不下去了,“姑娘,我先替您揉按一番吧。”
崔澄长舒一息,将脸埋在软枕里,轻轻点头。云佩瞧见她肚兜未掩处肆虐的红痕,也觉羞赧,于是先替崔澄盖上薄衾,“姑娘,这样冷吗?”
“尚可,屋里还烧着炭吗?”崔澄这才意识到阁里暖和得不正常。
“昨夜殿下送来的红罗炭还未燃尽。殿下走后,奴婢怕您冷,便放到里间了。”云佩说着,掌根对准她纤薄的腰身打着圈儿用力。
崔澄呼吸微滞,将身下锦褥纠成一团,后抿紧唇,将溢出的痛呼吞下。等到酸胀可以承受时,这才问道,“殿下是几时走的?”
“五更时,孙公公就进来候醒了。”
崔澄记得云佩提醒她时说,已经辰时了。她蓦地转身问道,“殿下走时,未曾叫我起来伺候吗?”
云佩轻咳一声,踟蹰道,“姑娘,奴婢唤您了。只是您兴许过于疲累,奴婢喊了三声,您还在睡梦中,殿下便止住奴婢,说不必搅扰您。”其实,殿下起身后,又两三个太监伺候着穿衣洗漱,听动静,他也没有特地吩咐要轻声些、莫吵醒姑娘,只是姑娘一直未醒。孙公公使劲地朝她递眼神,可她也无可奈何呀。
云佩看姑娘脸色发白,到底不忍把剩下的话透出,只是面有难色地看向崔澄。
崔澄再也没有心思揉按了,示意云佩去准备洗漱的东西。她则在床上摸索了一番,探寻着中衣披上。她这才发现多了一床香色的锦被。这颜色和材质均不是一个皇子侍妾能用的。
“姑娘,这是殿下昨夜吩咐人送来的。今早并未叫人带走,装锦被的衣笥还在外间呢。”云佩进来后见她对着锦被发愣,上前安慰道,“殿下心里还是有您的。说不定殿下是今夜还会来,这才将寝被留在这儿。”
崔澄忍俊不禁,抬手将她凑近的笑脸点远了些,忍俊不禁道,“你呀,真是促狭。哪儿能从一床被衾看出殿下的心意呢。还不快伺候我洗漱。”
崔澄抬手,仔细地抚过头前的发髻——云佩给她梳的是回心髻:将青丝分成数股交拧,盘结回心于头顶。
自梁立国之日便有明文规定,非尊者不可梳高髻。宫女只能梳垂鬟,即让发尾垂于肩。只有未及笄或卑贱者才会用这种发式。而如王公贵族的侍妾、陛下的御女一流,虽然身份略不同,但也只能梳她头上的回心髻。
崔澄的指尖在如意银簪上顿住,这她想起了从前——入宫之年,她十四岁,距离她的及笄之礼只有十四天。阿娘在时,特地向宫里请了殊荣,容她在及笄之礼上梳九嫔的发式。那是阿娘用自己十年的心血才给她换来的尊荣。
阿娘特地从来往西域的车队中淘来一块剔透碧绿、盈握尚有余的翡翠,磨成了珠子,镶在了如意簪上,期许她事事如意……
“呀,姑娘,您怎么哭了。是奴婢的回心髻梳得不好吗?”云佩适才出门,倾了净面的水,不过片刻的功夫,无声无息地,崔澄竟已经满面泪痕。云佩慌忙掏出帕子去擦。
崔澄侧过脸避开,“没事,你梳得挺好的。是我一时失态。”她只简单地抹过面颊,转头拉住云佩的手,眼中依然水雾氤氲,细声道,“好姐姐,不要叫别人知道。”
云佩以为崔澄是在忧心今早的事,怜意顿生,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似坠未坠的泪珠,忍不住劝道,“姑娘,奴婢不会的。况且奴婢眼瞧殿下未必会恼,说不定会更怜惜您呢。只是,如今在阁里,若是让知知晓,歪传成您心生怨意,那可就说不清了。”
这丫头,居然以为自己是为了早上那点小事而泪染衣襟,崔澄边在心里笑,边将错就错,“你说得对,我只是一时情难自已罢了。以后不会了。”
云佩见她神情确实平复了些,不敢留她一人在屋子里,只冲屋外扬声道,“小远子,再替姑娘打盆水来。”
不一会儿,小远子就低头端着铜盆进来了。
崔澄笑道,“不必这般兴师动众,我自己来便是了。”说着也不用云佩接手,从朱红漆面盆架上取下面巾,沾湿后让就这样冷敷在面上。
云佩为难地劝道,“姑娘,您如今的身份到底不同了。哪儿能动手做这种小事呢?何况咱们院里已是十分节俭了,就奴婢和小远子两人伺候。奴婢认识惇安院里伺候颜姑娘的绿梅,听说贴身婢女、太监就有四个,更别说粗使的宫人,那更是多了。”
崔澄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面盆架一处斑驳的漆面,指尖轻敲:惇安院是二皇子的居所。“颜姑娘”的奴才数量超过了侍妾的规制,说明得宠。只是,这消息居然传到了七皇子的院子里,若不是颜姑娘过于猖狂,便是云佩的心思飘忽。
再者,房里的斑驳的漆面架、稀缺的人手无一不在说明漱芳院府库匮乏。若说这些还可以解释为慢待她这个侍妾,但殿下衣物和锦被的用的也不是时新且贵重的布料,看来七皇子确实在钱财上比较窘迫。只是,云佩方才还担忧她不谨慎,如今居然暗中对比两个皇子的钱帛之事,实在奇怪。
崔澄笑问,“哦?那听上去颜姑娘很得宠呀。”
云佩注意到崔澄的神色,眼眸微亮,声音却轻了些,“是呀,听说二殿下还赏了她许多超出规制的金器和玉器。姑娘,您容貌不输颜姑娘,必然也能得宠的。”
崔澄的指尖一直在敲,将云佩所有言行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样看来,从她踏入阁子起,云佩便一直暗示她去争宠。主子得宠,奴才定会得好处,云佩虽轻浮了些,若只是想得些好处,还没什么大的不妥。她的目光又扫过小远子,他自送水进来后,一直这样低眉垂手侍立。
崔澄心思一动,眉梢转而挂上了忧愁,似叹非叹,“可是……我瞧殿下并不是很喜欢我。我在宫里听姑姑说,若是殿下喜爱,总归会有些表示的,但……”
“姑娘别担心。奴婢听说,颜姑娘总会给二殿下送吃食,或是帕子、香囊这类物什表达心意。姑娘是从织绣局出来的,难不成还能比她差了去。”
惇安院中的私闱竟也被说了出来,崔澄眉梢轻拧,打断道,“云佩,这些话也可以乱说吗?”
云佩连忙低头,“是奴婢多言了,可奴婢也是为了姑娘呀。”
崔澄挑眉,看向小远子,“你也是这样想的?”
小远子躬身道,“奴才不敢。”只这四个字,便没有其他话了。
崔澄轻眯眼睫,这两人都不怕他。云佩话过密,有意挑唆;小远子太沉默,没有在“主子”面前出头的意思,就像一双眼睛,只监视、不出声。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颗钉子,瞄准了一个小小侍妾的院子。她垂眼藏下讽意。
“昨日我来得急,不曾同你们细聊。云佩,我记得你昨日说,你已经入宫四年了;小远子,你资历更深,六七岁就开始伺候了吧。既然如此,宫里的规矩有多森严,你们不知吗?”
崔澄目光如冰刃,冷冷地从他们身上削过,“若是叫我再听见说主子们的闲话,那就别怪我告诉管事的公公嬷嬷。”
云佩和小远子连忙跪下,口称不敢。云佩脸色发白,可小远子语气却依然不咸不淡。
“阁里还有些地方没有收拾,先下去洒扫吧。”
崔澄回到妆镜台前,按住额角,心生无力——她还是太弱了。即使知道下人心怀鬼胎又能如何?自己人微言轻,没有处罚他们的权力,甚至都没法借七皇子的威势震慑,只能用管事嬷嬷吓唬他们。
她深深凝视着镜中的面容,伸手去触摸镜中的眼睛:眼中初还蕴雾,但瞳光一寸寸淬炼,凝聚成寒刃。崔澄终于笑了,她这样便与阿娘更像了。宫里府里,再诡谲又如何,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她还活着,待到七皇子出宫,说不定能求个恩典,重见亲眷。
“姑娘,织绣局的竹姑姑派了个小太监来给您送了东西。”小远子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
“知道了,请他到明间,我这就来。”崔澄仔细检查了妆面,瞧着看不出不同,便向外走。
崔澄边向外走,边思索:姑姑一般都是派遣宫女,今儿怎么派了个小太监来?
推开次间门,绕过屏风,崔澄觉得等在八仙桌前的人有些面熟。这时,小太监听见动静,转身笑道,“崔姑娘,又见面了。姑姑派我来给您送了些东西,还有几句嘱托,叫我传达给您。”
崔澄耳畔轰地一声,指尖狠狠地掐入掌心,冷意在骨头里乱窜——是那天早上给他塞纸条的小太监!
刘永必须死。崔澄的脑中一时只反复回响这一句话。她咽下唾沫,连带恐惧与愤怒一起压入胸腹,慢慢挤露出笑意挂在唇角,“姑姑给我送了什么?怎么没派菱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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