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番隐情,看着文秀的眼神不免带上几分怜悯,也琢磨着能不能帮她一把。
她走上前去,文秀察觉到面前有阴影落下激动地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清丽少女站在自己跟前。
“这位小姐是?”见她穿戴不俗,文秀忐忑开口,生怕自己是不是不经意间冲撞了贵人。
程曦也在仔细打量她,虽是衣着朴素,但看起来清爽干净,瞧着是个利落会干活的人。
“你是叫文秀?跟我来吧。”她并未在大堂多言,转身朝另一个隔间走去。文秀有些不明所以,但这小姐瞧着与自己差不多年岁,她也没有过多担心,稍打起精神略微警惕地跟在她身后。
济世堂在多地都有分号,自然是有一定本事的,只说为患者准备这许多小隔间以供休息和看诊,便是备受好评之举。
程曦找了个凳子坐下,“听伙计说,你想来济世堂做学徒,是吗?”
以为能得贵人的帮助,文秀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点头,“是!多谢这位……”
“先别急着谢,我不能帮你进济世堂,”程曦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来这儿?”
文秀眼神一黯,“我……我想学些医术,也想尽快把娘亲的药钱还清。”
“可你明知道济世堂不收女学徒,为何不愿另寻出路呢?”
“我想过,但……”
她面露犹豫之色,程曦开口尝试打消她的疑虑,“我并非历城人,今日也是偶然听伙计说起你的事,你若是愿意大可以全盘托出,若是能帮上几分,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文秀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道来,“其实,我家祖籍也不在历城,而是来自永昌。”
“永昌……滇西?”程曦在马车上的消遣大多是研究舆图,对这地处大明最南边的地区尤为感兴趣。
府上也珍藏着许多游记、话本,她及笄后在祖母的默许下翻阅过不少,在这些文人的记载中,滇西仿佛一位蒙着面纱的少女,神秘又带着几分奇幻色彩。
文秀点点头,“小姐博学,正是滇西永昌。家父是大明六年的秀才,一心想着进京求学,耗尽家财上路却在历城歇脚的时候意外身故。”
“我娘亲别无所依带着我在这儿安顿下来,日常做些杂活也把我拉扯大了,谁知没等我给她颐养天年就……”文秀的声音逐渐哽咽,多半是想到了早逝的爹娘。
程曦心中钝痛,也感同身受地回忆起梦中的场景,亲人离世是一辈子的伤痛,即使是在梦里她也至今无法完全释怀。
“我幼时在永昌跟着邻家的婆婆学过一些药材辨认,又跟在父亲身边识字,自然是希望能在济世堂精进学习医术,以后也能有个长期的营生。”
会识字念书的平民百姓不多,女孩更为稀少,文秀却还是只能找些匠人活计。士农工商阶级明确,医者虽是受人尊重,却也依旧属于“工”,若不是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如此呢?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是因着女子的身份被济世堂拒绝。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程曦心底翻涌,她迫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更不知道和谁说。
定了定神,她想到文秀的话,“你方才说是邻家婆婆教你辨认的药材,莫非在永昌,女子是可以学医的?”
“何必要学,”文秀扬起头,眼神飘向遥远的地方,好似回忆起童年的时光,“那时候我们生活在山里,只要会走路会说话,就可以跟着一道进山去了。”
“除了拾柴,就是找些野菜、药材,拿回家晒干了再卖到镇上,所以几乎人人都能认药,自然也能学医。不过我们不是用医书学,而是靠着老人们口口相传,不论男女,记住了便会了。”
程曦来了兴趣,“我曾在书中看到过巫医一词,似乎也只有滇西一带才有这个说法,是吗?”
听了这话,文秀有些羡慕。她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学习,从来不被允许接触这些杂书,这位姑娘家中藏书如此丰富,想来一定是大户人家受宠的小姐。
“是的,我们村子里教给大家医术的便是一位巫医婆婆,平日里也会主持一些祭祀祈福的事。”
看来巫医在滇西的地位是相当高的,程曦若有所思,毕竟许多世家祭祖的仪式都是不允许女子在场的。
“你想回去吗?”她冷不丁地发问。
文秀瞳孔微缩,“我可以吗?”她做梦都想回到永昌,回到那个不受束缚的村子。
程曦伸出手,掌心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几粒碎银,“当然可以。”
面对这样天上砸下来的馅饼,文秀没有被幸福冲昏头脑,颤声问道:“您为什么要帮我?我需要做些什么?”
果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程曦摇摇头,“我什么都不需要,硬要说的话,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医术。”
文秀猛地跪下,表情淡然,语气却依旧倔强:“无功不受禄,纵然小姐别无所求,我也不能随意受人恩惠。”
难得见到如此清高却不令人生厌的姑娘,程曦有些期待看到文秀的成长。
“如果世间所有的帮助都需要有回报,那人性本善便不成立了。”
“我只是想着女子看诊多有不便,但人总会生病,许多女子便因为男女大防忍着、受着。可若是多一些女医呢,哪怕医馆药铺不收女医坐诊,是不是也可以请来上门问诊?”
文秀直视着她的双眼,看见了许多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少女身上的复杂情绪,似悲悯,似叹息。
听了这一番描述,又想起自己被济世堂拒绝的模样,想到那些听到她懂医术还识文断字却又依旧感叹怎么是个女子身的老大夫,文秀瞬间有了同样的冲动。
她自然更懂得程曦所说,最常见的情况便是许多妇人生产后总会落下一些病症,可她们要么是羞于启齿,要么是不愿去看诊。
要改变这个现状,就要有更多的女医出现。她想要成为女医,成为比那些男子更强的医者。
文秀伏在地上,真心实意地说道:“小姐大义,文秀自惭形秽。”
她从怀中拿出一小块系着红绳的吊坠,呈到程曦面前,“这是我爹娘给我留下的,小姐若是将来有需要,可以差人带着这个信物到永昌云水镇小石村来寻我。”
程曦接过吊坠,从头上摘下一根素簪,把银票和一支簪子递给她,“好,那这支簪子便是我给你的信物,如若真的有那一天,就靠这簪子来辨明你的身份。”
文秀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小姐的大恩大德,文秀没齿难忘。我既希望您和家人能身体康健,福泽绵长,永远没有需要医者的时候,又希望将来有机会能报答您。”
“那你只能好好学习医术,再传授给更多女子了。等到某天,全天下的女子都不用为看病发愁,那便是最好的回报了。”
程曦突然想起文秀的娘亲也是病逝,“对了,若是你独自回永昌,那你爹娘……”
她不清楚信奉巫医的人家是否有别的讲究,但老一辈总说入土为安,文秀的爹娘多半也是在历城下葬的。
“小姐考虑周全,永昌的习俗是以火净化灵魂,所以我爹娘皆是火葬,启程时我也会带着爹娘一道回乡。”文秀露出释然的微笑。
“你有打算就好。”程曦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可文秀还是将计划一一道来,想来也是怕恩人误会她是骗子。
“小姐给了我五十余两,我先将娘亲的药钱还清,剩下二十两银票缝在衣裳内里,碎银留作花用。我是打算扮成男装假装落榜回乡的书生,路上也能保个平安。”
“你的确头脑灵活,适合学医,不过你娘的药钱我已经结清了。穷家富路,你还是将这银子留着,回乡后也能专心钻研医术,至少这几年都不用为生计发愁。”
文秀哪还压抑得住内心的激动,豆大的泪珠顺着脸庞滴落下来,“小姐!您的恩情文秀此生都还不清,只能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程曦牵她起来,“好了,来世的事来世再说,我先让人教你如何扮好男装,路途遥远,可不能轻易露馅了。”
两人携手走出隔间,正巧碰上出来寻程曦的吉祥,见小姐带着一位陌生少女,吉祥满腹疑惑。
不过她原本风风火火的性子被如意提点几次过后改变了许多,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只向小姐行礼便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永乐好奇地探头看着文秀,“曦儿,这位是?”
看到这屋子里坐着两位华服少女,其他人都恭敬地站在一旁,还有方才那个小姑娘流畅标准的行礼动作,文秀了然,这三位小姐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她紧了紧拳,心中的念头愈发坚定,一定要闯出个名堂来,才算没有辜负这位小姐的心意。
自己只有站得够高,学得更多,本事越大,才能让人忽略自己女子的身份。
又或者说,让人无法置喙自己女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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