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是冤枉的，但试问人该如何证明一件自己没做过一件事？
赵娘子没想到苏炳秋二人竟真的知晓，终于开口提起那段往事，“世人只知晓瑞安水灾，上千百姓伤亡，但谁还记得，当年的水患本就是两难之境。水坝昔时只做引水之用，未通海，若开闸放水则必淹下游，若不开闸淹的就是瑞安。”
“府尹老爷曾说过，此事是进退维谷，朝廷不论派了谁来处理这件事，都免不了被责罚。”
“因此李先生主动请缨来帮忙，还亲自与下游城池府尹沟通，准备挖渠通海，瑞安百姓已经感激涕零。”
回忆起陈年旧事的赵娘子，神情中总带着一丝无奈。
“但我记得，当时检举李先生工程懈怠的却是一瑞安人。”沈寒问道。
“正是，这也是这些年都理不清的原因。我这留有几封书信，是老爷同李先生的。李先生虽然当时暂住府上，但二人都事务繁忙，为了商讨一些事都会通过信件。”
只见赵娘子从床底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上面的花纹是十多年前瑞安流行的款式，现在早已销声匿迹。赵娘子从木盒中取出信件给他们。
“你们既是宁姑娘领来的人，这信件便拿走罢。往后之事无论是非对错如何都莫要再来了。齐姐儿的父母都是因此丧命，老妇此生唯愿齐姐儿平平安安地长大。李先生的事，恕老妇无力，就拜托二位了。”说着赵娘子便向他们下跪行礼。
苏炳秋能够猜到，赵娘子先前见过的人，都是带着满腔愤恨，一头扎进吃人的洞穴。她自己也想帮李先生辩解，定是先前的人将齐姐儿托付给她，希望她们能够抛下往事好好活着。此番，是她最后一搏，因着宁掌柜，将还李先生清白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千万使不得，李先生曾是我的恩师，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苏炳秋与沈寒将人扶起，“乱世寻生不易，但愿我们再见，瑞安能重回往日模样。赵娘子，告辞。”
苏炳秋与沈寒不敢再逗留，怕给赵娘子带来祸事。“早知道当时就不和那砍柴老伯寒暄了。”苏炳秋懊悔地想着。
“我们此番前来是替宁掌柜给赵娘子送酒的，村中的人最多只会知道这么多。”沈寒看出他的懊悔，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对，那老伯最多看我穿的华贵起疑心，沈小楼主也一定会派人暗中保护的，所以当务之急，是去买身新衣裳。”苏炳秋最不擅长的就是应付一些太沉重的情绪以及他人的安慰，因而三两句又将气氛变得松快起来。
“沈小楼主？”莫名其妙的尊称令沈寒一时无语，不过他也明白苏炳秋的意思，而换身朴素的衣裳，则是为了不要太引人注目。
不过以二人的俊俏程度来说，不引人注目那实在是有些困难。
回到落脚的客栈，二人也顾不上迎面来的寻问需不需要吃食的小二，就近到了苏炳秋的房间，关上房门，开始看信。
给外头坐着的小娘子惊得不行，“这光青天白日的…？”小声嘟囔半句才觉失言，手上团扇飞快地扇着风。
沈寒拿出信，按照信上的日期排开放好。说是信，可瞧着更像是一张张留言纸，上头还有镇纸压过发黑的痕迹。
“我看着像是这纸放在了一个固定的位置，李先生和府尹大人若是有事便会到那里写下告知对方。”苏炳秋一边转着茶杯，一边看着这些信件。
“的确，同一张纸上有两个人的字迹，你能认出哪个是李先生吗？”
“能，李先生的字更为端正，而且他写完一句总会有个顿点。”苏炳秋看着上边的字迹，想起来李先生教他写字时的情景，停下摆弄茶杯的手，认真察看信件的内容。“八月十五，铁具失窃。”
沈寒将这张拿起，“当年举报之人也是铁匠，看来铁具，还是问题所在。”
“走吧，我们去街上看看，顺便换身衣裳。”苏小爷一反常态地积极，这劲头，像是恨不得一天就把事情全查清楚了。
但此时外边已近黄昏，因为城主规定的宵禁，各家铺子都准备收拾打烊了。他们只好作罢，向掌柜问了城内铁匠的名姓，准备明日再去寻。
苏炳秋看着被斜阳洒满金色的瑞安，不得不说这个萧行也算是有几分本事。把如今的瑞安变得像极了京都，就连车马行过时尘土飞起的高度都一模一样。地上仿佛伸出数段藤蔓将他死死困住，于是泥沙溅了一身。
此时，有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帮他挣脱了藤蔓的束缚，回头望去却落入一双担忧的眼睛。
“难看死了”，苏小爷不合时宜地想到，上一个用这个眼神看他的已经走了有好些年头了。
“要不然，明日你穿我衣服？”沈寒看他发愣，以为他因为上不了街买衣服难过成这样，虽然觉得荒谬，还是愿意好心给他一件。
“我们的关系还没好到能穿同一件衣服吧。”沈寒的眼神让他想到了母亲、李先生、还有他那二哥，但他的话又是令苏炳秋一阵无语，于是怼了他一句。
“小二，来几个小菜。”
“好嘞爷。”
是今夜的月光太刺眼，还是瑞安的秋日太寒凉，苏炳秋躺在床上看穿了房梁，也睡不着觉。拿起桌上一壶酒，便翻上了屋顶。
果然夜空无云，月光透亮。沈寒也在。
“你也睡不着吗？”苏炳秋因着前面怼他还有些抱歉，先开口道。
“许久没回瑞安了，想起了一些往事。”沈寒依旧是那个语气，却少见得带有一丝惆怅。
“你就是在这里遇到李先生的对吧？”苏炳秋喝了一口酒，问道。
沈寒叹了口气，开口道，“水灾那时与我爹置气，我娘又去了华裳坊，我与我爹起争执，他把我关在书房。那天大雨，洪水把他们都冲散了，来不及放我出来。是李先生发现我，把我救了出来。”
苏炳秋诧异了一下，“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有和爹娘赌气的时候。那李先生后来，怎么就教了你断雁掌？”
“我那时爹娘都去世了，也不知道他在被人追杀，说什么也不愿离开他，他就说教我断雁掌，让我好好呆在燕雀楼，什么时候学会了，才能来寻他。”
“那这么说，你该叫我师兄才是。”苏炳秋喝酒容易上脸，在月光下像映了桃色的白瓷，“李先生在你之前，可就教过我断雁掌，小李先生那家伙都不会。但我身体不好，只会个样子。”
“你今日说李先生是你老师，他见你如此不着调，该不认你这个学生了。”沈寒说道。
“才不会，是我没听他的，早这般行事，母亲也不会……”苏炳秋说到往事，免不了又灌下几口酒。
“李先生很早就说过让我不要太露锋芒，我没当回事。结果后来母亲被污蔑，李先生远赴瑞安，我去找小李先生却发现他已经被林悬收买。我就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带走，无论我在那昏君门前跪了多久都不肯见我一面听我说一句话。”同样是那个深秋，苏炳秋再没有亲人。
“这个就当是与你前面说的交换，那么我还欠你一个消息。”苏炳秋说道。
“现在能说了？”
“嘘，过来点。我要说的是…快逃吧。”二人凑得很近，沈寒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吹他耳朵边上，他想离开些，却被苏炳秋一把搂住，接着说道，“苏玄止他就是个窝囊废，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苏小爷显然是醉了。“晚安。”说完起身，眯着眼睛朝沈寒一笑。
往事啊往事，自己一个人回想的时候，总觉得好长好长，几个长夜都想不完。可要张口与他人说起，不过是寥寥几句，多少人的一生，就在嘴边走完了。
沈寒想，自己一定是喝醉了，要不然怎么会从这个最不着调的三皇子的话里，听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无奈与不甘。明明他才是那个易碎的白瓷，却可以毫不在乎地丢掉保护罩，在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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