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润暂时感觉良好,并未生出蒙冤受屈要为自己呼告的诉求,至此,她的形象和传奇故事中的打杂丫鬟可以说是渐行渐远了。只不过,本以为有机会参观汤虞国的天牢,不料半道上她发现景色越来越眼熟,这才知道押送的目的地是扶桑宫。
扶桑宫也设有地牢,离地面不算太远,隔着头顶一整个柴房的杂物,地面上的动静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原本只间或滚过的闷雷,忽地炸开在天边,气势千钧、撼天动地,形成一种阎王和判官裹着黑烟双双亮相的威慑力。
千润在一堆稻草上闭目打坐,虽说腹内疼痛,从丹田循环运气到四肢百骸尚可缓解。脆弱的铁栅栏牢门也实在不足为惧,有了离魂诀,她倒不担心脱身的问题,令人头疼的是如何自圆其说地回到这具肉身。
不知道宁寰最终能否阻止澄王的阴谋,就目前来看,他对亲人的背叛可能已是心知肚明,但他似乎只需要一个千润这样的外人点头认可“他们对我都很坏”,剩下的事就完全可以自洽了,从此高枕无忧……这可不成,生活和情感的震荡根本达不到入魔要求,于是千润寻思着,不如干脆“死”在这里,仅以仙身回到千药园,换个身份再来,下回一定收起没用的怜悯心,一拳把宁寰的牵挂和只做凡人的念头齐齐击碎……
打定了主意,为了彻底抛下这具已在身份上全然失格的肉身,千润努力忽视雷声,祭起一个更为冗长和复杂的离魂诀。
可天雷并没有带来骤雨,眼看着震慑不住阶下囚,徐徐化为循环往复的低吟萦绕在她耳畔,起初是道观内的诵经声,渐渐变得癫狂,化为远古时期巫师的吟唱,细听之下,竟是陈旸羲那把本和黄鹂鸟一样动听的嗓子。
她的低吟中听不出残存的神智,只是重复的破碎的词句:“不可归去,不可归去,你保证过、你保证过……”
千润本不想理睬,脑中闪过被召至寝殿的片段,忽地后背一凉,登时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请神的颂词,这是诅咒!好你个陈旸羲,竟趁人不备下此黑手,得亏千润是仙人,不然可就着了她的道了!
千润定了定神,重新凝聚光球于眉间。通常而言,无论凡人用了什么邪法,没有实际力量做基底的诅咒都空有架子、毫无效用,只消用仙印光华一照,顷刻便能消散,可千润一遍遍地调用体内仙印,冷汗都顺着鼻子滚滚而下,耳畔不祥的低吟声却仍是无法甩脱。
察觉到抵抗,那诅咒顿了顿,换了一种说辞:“你不是母亲,你不会明白……你保证过,赐福予他,你保证过,赐福予他……天地为鉴、日月为鉴、不可反悔……”
想避免诅咒的影响,中咒者是绝不能和它对话的,可千润听着听着就发觉了不对劲:她说的“赐福”又是何意?
如果是夸张的说法,姑且还能置之不理,可万一是陈旸羲拿着那假八字算出了千润的真实身份呢?
……然后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诅咒这位仙人赐福予我儿”?
既然是阵眼,顺着结界发现真相也是合情合理,这可难办了……在抵抗稍稍放松时,诅咒当即趁虚而入,声如洪钟地颂念,撕扯着千润的精神:“赐福予他!赐福予他!”
“你想得美!”终于,千润忍不住回话了:“你辛苦生下的孩子你当个宝,可是实话说,他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就和草芥无异——生气了?本来就是这样!有这闲工夫趴在我耳朵边上唱歌,还不如反思反思你自己,早年没把他养成个人形,等他好不容易脱离了那个魔窟一样的师门,一天到晚就知道催着抱孙子,一发现他出问题只会吵着闹着要天道来救,世上的娘要是都跟你一样,三界可就完了!”
诅咒在吟诵上叠加了一阵嬉笑,更显邪祟,千润捧着头,已经记不清是用嗓子还是脑海中的声音冲她大叫:“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你们混沌世的男人不是都和半神一样吗?我特地叫你多保重,是因为汤虞国要是完了,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赐福予我儿!”
“够了,陈旸羲,你就是欺负我生来便没有娘!”
吟诵声戛然而止。
雷声混着女人的悲啼,如最后升天的金鱼焰火般消散了。天地重归沉寂,远处有悠长的钟声响起。
一介凡人的诅咒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会持续太久,只是千润胸口剧烈起伏,内心极度悲愤压抑,莫名很想大哭一场;勉强稳住了身形,再三确认诅咒已完全失效,这才缓缓倒在稻草堆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久,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还以为仙身已回到了清净天,细碎的窸窸窣窣声不绝于耳,就像灵药田的杂草因风舞动;又听得有谁不断叫着她的名字:“千润仙子、千润仙子……”
不多时,她是被喉间漫过的一阵辣意弄醒的。千润睁开眼,视野中的景象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只白花花的脚。
哦,不是回到了千药园,原来是墨斗抱着一只酒盏,支着两只后脚站在她面前啊……等一下,谁?!
千润一骨碌爬起来,事出突然,吓得墨斗丢掉酒盏一溜烟躲到了稻草堆下面,过了好一会才钻出来,两只豆粒眼睛看向千润,抖动着胡子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声音和体型一样细:“哎,你醒了?’
“先别忙。”千润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雪貂怎么会说话?这是因为你有道行,还很会隐藏?那你来汤虞国的目的是什么?你是探子还是间谍?不不,我最想问的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墨斗只有前半截身子钻了出来,尾巴却不慎被千润压住了,费劲巴拉抽出那颗气喘吁吁的蛇头,站直了身子,向千润一本正经地拱拱手:“仙子可还记得,你我曾在枭獍前辈的住处有过一次会面?重新介绍一下,在下名叫——”
千润大为震撼:“你你你,你是那个林少主?”
墨斗有些迷惑,不存在的眉毛皱了起来:“正是,但仙子从哪得知……罢了,仙人总有自己的渠道。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
千润却感受不到这份紧迫,兀自沉浸在观气之术再次失败的懊恼中:“这太荒唐了,墨斗居然是林少主……林少主,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变、变成一只奇怪的雪貂潜伏在王后身边?对了,你是澄王送进月华宫的,难道你也加入了他的麾下?”
墨斗虽然急得直搓爪子,作为模仿人类的妖族,礼数却是非常周全的,在长话短说之前逐个回答了千润的问题:“在下的计划的确是潜入王宫,但在下不是‘变成’雪貂的,因为伪装注定会失败,还不如以真面目示人,此刻站在仙子面前的,就是在下的本来样貌;至于澄王那边,在下只是碰巧在猎场遇到他,想到这是难得的机会,便冲到阵前在他脚下打滚,果然他就拿笼子逮住了在下,只是没想到会送进月华宫。”
想象了一下他阵前打滚的样子,千润头疼欲裂:“也太冒险了!你就不怕被他剥了皮制成围脖、拔了仅剩的尾巴毛做成笔,最后片了肉拿来涮火锅吗?”
墨斗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此话当真?澄王会那样做吗?”
“不清楚,但太子一定会,还好你在猎场遇上的不是他……”
听到这个称呼,墨斗迟疑道:“那个,其实……”
千润打断他:“稍等,我们在这里说话安全吗?”
墨斗急忙掏了掏毛茸茸的肚皮,从下面翻出一把小钥匙:“在下也不敢保证,所以咱们赶紧出去吧。”
他的小身板在铁栏中间畅通无阻,可千润担心的是:“这是扶桑宫的地牢,钥匙肯定是你从太子身上偷的吧?你且小心,这人看着不着调,实则心机深沉、满肚子坏水,若被他发现,我刚才说的三件事,恐怕真的会依序发生在你身上!”
墨斗对此却反应平静,仅仅语速飞快地反驳了钥匙的来源:“你放心,这钥匙是我从狱卒身上偷的,还有这个酒盏也是,狱卒已被我迷晕了,醒来之后也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但他总会发现牢里丢了个人吧!”千润只怕他躁急之下胡子都烧起来了,一把抓住他的后颈——又觉得不太礼貌,撒开手,抱歉地换上了严肃的腔调:“林少主先冷静,我还有话要问你,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墨斗这只怪雪貂修养极好,到了这份上还能有问有答、以正君子之风:“出身石斛族、年少登仙,全体妖类与有荣焉,千润仙子的威名谁人不知?况且真正了解你的人,就算你变了个样子也能一眼认出你来。”
妖族对年少的评判标准当然和凡人不一样,千润也没想到在这里能得到如此赞誉,一时后背发痒、五内燥热,耳朵都红透了,嘴上“哪里哪里”着,满脸的沾沾自喜是一点也藏不住。
好在她还记得客套回去,却是稍显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些:“林少主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听说那些凡人把你蛇头上的两根牙给磨平了,你……你牙疼吗?”
“……倒是不疼,多谢仙子关心。”
“我的意思是说,能在这种苦难中隐忍,林少主的计划一定能顺利实施!”
墨斗肩膀一垮,“楸”地叹了口气:“那就借仙子吉言了。好了,说正经的,我顺着墙跑过来的时候,净纯太子刚出了月华宫,眼下已在回来的路上了,要是现在不走,稍后只怕更难脱身。”
千润想一想,终是下定了决心:“林少主,你先把钥匙酒盏还给狱卒,顺着后院那道矮墙离开扶桑宫,既然他来了,那我就不走了,我本来也有话要问他。”
墨斗纠结地原地打了几个转转,见她坚持,只好抱着他的蛇尾巴欠身道:“好吧,千润仙子肯定有自己的计划,那么在下先走一步,请你务必保重。”
目送那个白色的小身影钻出铁栏,千润心想:不,他想得太远了,年少登仙如她,向来没有计划,只有一个坚如磐石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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