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把六百个彭祖垒在一起都打发不掉这段沉默。当第六百零一个彭祖探头进来时，铜鹤慎之又慎地开口了：“是男是女，会影响你对我刚才那番话的判断吗？”
千润想说，虽然她本意不是这个，但某种层面上确实会影响到。
“听说你们男人骨子里都很……”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悦耳些的词代替“贪婪”，她干脆另起一行，“这位鹤使，你是登仙后就直接调到琅嬛来的吗？千百年做着重复的工作，跟飞升前的自由自在相比，不会觉得心有不甘吗？”
铜鹤严肃起来：“我是鹤使，能在琅嬛供职已是三生有幸，如果你要问起来，那些前尘烦扰不值得费心记录，我早已从中解脱，大彻大悟、心净无尘。”
“当真一点也记不得？那……感觉总还在吧？你真觉得飞升使你的生活渐入佳境了吗？”
千润颇有些不知死活地追问着，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把嘴捂上，脑海中也不太礼貌地浮现出鹤使们的旧躯壳常有的一种去向——她才不信被人烹了都可以毫不在乎！
事实上，她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回答，把话问出口心里就舒坦多了；加上刚被夸过“心无杂念”，她也不想被发现道心已被混沌世的混沌污染过，自己被怀疑事小，镜仙的秘密计划败露可就不妙了，于是闭上嘴，草草把几个字块投入检索格，找到一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大呼受教，向再次陷入沉默的铜鹤道了谢，便匆匆忙忙贴着墙根溜走了。
……
“我是一个成熟的仙人，就连走路都比旁人沉稳。”
日月在脚下轮转过几回，这一日，无时无刻不在听千润念叨混世见闻的镜仙，竟抽空找到重塑肉身的新材料，第一时间在梦中通知了她。千润听了，不用洗脸，也不用关注现下是混世的白天还是夜晚，眉毛一竖，用每日晨课的精神头振振有词道：
“是吧？你也知道，我才没有那么经不起冒犯，但也不便用本来面貌再次下凡——所以说，你有没有办法给我安排一个可以合情合理揍宁寰一顿的角色？”
镜仙叹气叹到脸的里面都起了一层雾：“到头来还是得靠拳头解决问题吗？”
“什么？我没想解决问题啊，就只是出口气……不，就只是替天道教育教育那个蛮不讲理的家伙罢了，虽然不一定奏效，但总比不揍有效。”
“你别失手把人给解决了就行。”
“那你放心，我的分寸都在寸劲里。”
藏着寸劲的一双铁板手拨开杂草，露出“小心别晒坏了”的几朵小花，玫红夹白，煞是好看。
镜仙的声音凑近了：“眼熟吗？你本家。”
布满苔藓的草皮上，赫然是一株鲜活的石斛；如果用“好像也行？”的恍悟去掉“赫然”，这也是一株普通的石斛。
“我只懂种花，不太了解灵药的分类，你看品种对得上吗？”
“品不品种的不重要，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改变容貌了，不会很危险吗？”
“未必呢，开花的躯壳会让你变得更美丽，这不是很好吗？”
“我要那玩意儿有何用！”千润像驱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比起有可能被观赏的不适，这回她还凭空生出了一些别扭，想一想，大概是因为“怎么说呢，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没工夫对繁衍这件事有什么领悟……”
“繁衍？怎么就想到这儿来了？”镜仙的惊讶不像是假的。他向来能迅速理解千润在敏感什么，安抚道：“跟你说笑罢了，你若不想变美，谁敢扭转仙人的意志？只是我没想到盐桩箭竟已让凡人学去了，要知道清净天开疆扩土之后，这类兵器早就被妥善封存了啊……不行，先前是我太过低估凡人的危险性了，这回你进入接近自身本质的躯壳中，一则魂体更稳固，方便你施展仙力，二则它是活物，能替你抵挡住意想不到的攻击——至少抵挡时的反应不会暴露你的身份。与之相比，容貌难以更改也并非不能接受了吧？”
他这么一说，千润也察觉到不对：“像盐桩箭这类重兵器的图样八成都藏在琅嬛深处，只有仙尊们才能接触到，就算只是学个壳子，凡人又是从哪里得到制作方法的？确实有点奇怪。”
“那你揍人之余顺道再查证一下吧。”
“……镜仙，我还是那个问题，可能是错觉吧，但是对于这个计划，怎么像是我越来越积极，你越来越敷衍了？”
“显然是错觉。亲身经历过混沌世诸般因果的是你，我只是个终日挂在梁上动脑子的角色，发现了吗，自从你回来，我们两个的立场便发生了转变，如今主导权已落在你手中，我帮你出主意也不是在指挥你，而是在帮你张罗。”
“是吗？等于说现在我是大王，你是小喽啰？”
镜仙用哄小孩的语气道：“没错，我什么都听你的，千润大王。”
就算镜仙愿意当小喽啰，千润也并不觉得自己够格做他的大王，加上她一被人捧过头就会变得萎靡，于是沉下音调说：“你有意见直接提，不要跟我阴阳怪气。”
“小人全是实话实说，如果大王提要求，小人也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挑关键的讲。”
镜仙便不客气道：“第一，你的计划是什么？跟上次相比有没有改进？明晰了哪些之前没想通的环节？第二，你如此急迫，究竟是想早日达成止战的目标，还是在担心某些特定的人群？”
千润简直目瞪口呆：“这叫‘无关紧要’的小问题？第一，我——”
“还没问完。第三，你刚回来就告诉我宁寰的心已经是魔族的样子了，你只消稍加推动，他就能老老实实走上那条路，那我反问一句，如果他的心又变回了凡人的样子，你待如何？”
“你问我？这株好苗子不是你选的吗？如果他还有退步的可能，当初你为什么信誓旦旦说他肯定不会回头？”
见千润气势上来了，镜仙便退了一步：“咳，我只是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想打探打探大王有没有做过预案罢了。”
望着镜中层层叠叠的无数张脸，千润有些不怀好意地提醒道：“还记得吗，第一次劝我下去的时候，你好像也没什么计划来着？”
镜仙不作声了。真可惜，他的大铜脸实在太光滑，即便在面对难题时，也长不出一把白胡子给自己捋一捋。
千润戳戳他：“是吧，我们要干的是一件从未有人尝试过的事，有一个坚如磐石的目标就够了，管他那么多呢！等战火消弭，我还有个关于‘破局’与‘轮回’的题目要跟你辩一辩，你也别闲着，等我走了之后，你就好好想一想怎么取胜吧！”
“这又是从哪飞来的论题啊……”
“我同你讲，我在地牢那种艰苦的条件下都辩赢了宁寰，要是再把你打败，我那段……”千润到底不敢在清净天把“轩辕”二字大声讲出来，“就不可证伪啦！洗干净脖子等着吧，哇哈哈哈！”
“是是，小的惶恐至极，不过能变成千润大王登神的垫脚石，也是小人的荣幸——”
“说正经的，你是怕宁寰当缩头乌龟？不会的，我已经帮你确认过了，他亲口说过将来不想成仙，凭着自命不凡和贪婪，温柔富贵乡再好，他也会像污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进浊冥地的。”
“污水……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他似的？”不知怎地，镜仙又咕咕哝哝起来，“我明白了，了解够多才会滋生担心；因为担心才急着要回去见他……”
千润没仔细听，兀自想着自己的事：“据说我醉酒后会失去伪装，想来宁寰也见过我的本来面貌，那就不能直接回去找他，唔唔，也可以先潜入苍梧国，在梧山附近密切关注汤虞国的一举一动？有必要时离魂回去搞点小动作，不用亲自出马，见证即可，这样行事似乎还更加灵活？……对了，计划有变计划有变，小喽啰，我需要仙人指路！”
“仙人也需要仙人指路吗？”
“就是说我需要帮手。”
“我上哪给你找——”
“偌大一个清净天，我只有你一个可信之人了。”千润哑着嗓子模仿镜仙说话，“我也是吃了亏才醒悟过来，去了混沌世，要是遇到无法处理的局面，没个亲信商量着来只会坏事，人选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我的老伙计！”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成天挂在——”
千润再次打断他：“哎呀，知不知道变通啊你，三尸俱在，又没人拘着你的魂魄，混沌世那么多人家都有铜镜，你就不能效仿琅嬛的鹤使，把它们统统当作天眼用？”
雾气爬满了镜仙的整张脸，他难得破功了一回：“我的姑奶奶，哪有你说得这么容易！”
……
建木那边一回生二回熟，千润简直怀疑鹤使和看守欠了镜仙不少钱。带着显然比药土肉身轻便许多的新躯壳，临走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我下去之后岂不是可以飞了？”
“还是避着点人吧。”
“知道知道！”
千润蹦蹦跳跳地正要走，两步开外又想起什么，蓦地脚下一顿。
“镜仙，我不在的时候你……还好吧？”
镜仙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问她：“我还能怎么不好？我闲得不行，成天吊在梁上——”
反复提及这句话，千润发现了，这也是个记仇的。她只当没听到，站在台阶下，仰着脖子跟他说：“除了我，你在千药园也没个说话的，我这一走，你不是更无聊了？”
镜仙怔了一下，察觉到这话是在担心他，便温言道：“这有什么？要知道，一面镜子本来也不该这么多话呀。”
回来时着急忙慌，临走时又依依不舍的千润保证道：“好的，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尽快回来的。”
“你不用管我，我老喽，脑袋生锈了，嗓子也朽坏了，又没什么新鲜事跟你分享，你就该多和年轻人待在一块儿。”镜仙喃喃道，看不见的一把白胡子迎风飘扬。
千润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不要妄自菲薄嘛！”
趁他妄自菲薄，再无理的要求也可以顺势提出了：“我不管，你必须想办法开天眼来找我，就算有困难，我不信还有你堂堂镜仙克服不了的——否则，我就是回来也只管扫地，再也不理你了！”
把“再也不理你了”的回声远远甩在身后，千润遁地到建木，深吸一口气，从入口跳了下去。
从清净天前往混沌世，建木中有数万条原本用作输送树汁的脉络，枯萎后被征用为通道，足够一人穿行——却并不是可由人为控制的穿行。
不光长久的坠落带来眩晕，周围光怪陆离的画面不断切换，也叫人眼花缭乱。比起上回，这一次的旅途透着些古怪，千润把双眼睁得再大也看不清眼前事物，耳边却总有恼人的响动，细听之下，是婴儿的啼哭和葬礼上的悲泣混在一起；越是感觉到大地的牵引力变强烈，画面和声音就越是扭曲。
就在她差一点要哕出来时，杂乱无章的画面忽地缩小，瞬间被吸入了一个针孔那么小的黑洞。鼻端传来清新的草木香气，结束了短暂的眼冒金星，千润揉着屁股站起来，查看四周，却发现这里没有她熟悉的场景。
既非扶桑宫，又非汤虞国的街道，四周山景也和西洲边陲大有不同，恰好是千润在图册上见过的：远处，萦绕在半山腰的云雾如海浪般翻涌，仙鹤、鸾鸟穿梭其间；近处，古林中巨树攀天、幽绿不可测，猿猱啼声穿梭在藤蔓间，山风受这道天然屏障过滤，仅有小半滴露珠横穿树林、打到千润的脚趾上；在这当中，依稀可见标识人烟的修竹几丛，后面藏着数间带水车的茅草屋；黛色山石上有分支众多的溪流淌过，到了视野的尽头又被瀑布敲击，金石铮鸣、玉石叮当奏出组曲，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如果琅嬛的图册没出错，此处是……九嶷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