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高大的星征身后,一片白色小纸屑晃晃悠悠荡了进来。
“弟子见过代掌门、见过朱长老。”
宁寰端端正正行了礼,便垂着睫毛装起石像来。
千润生怕他被山风刮走,便僵硬地朝他招招手:“免礼免礼。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过来坐吧——晚饭吃过了吗?”
“回长老,还未来得及……”
仿佛刚才主张他下山的另有其人,白云子也亲切地问候道:“能吃硬的食物了吗?星征,去弄碗人参红枣枸杞乌鸡汤来,夜里风大,酒也多温一会。”
人参红枣……滋补得好具体啊。
宁寰在千润身旁的蒲团上跪坐好,小声让道:“怎敢劳烦师兄……”
送到嘴边的白食岂有不吃之理?又不是没给束脩。占了翠微子的身份,这里相当于没有外人在,千润便毫无负担地慷他人之慨:“代掌门一番好意,你也不要推脱,多吃点,将来能和星征师兄长得一样高哦。”
宁寰便乖乖闭嘴了。
隔着一张桌案,白云子还要对他望闻问切:“麻痹感都消退了吗?关节、脏腑内还有隐痛吗?”
宁寰有些不自在地摸摸脖子,那里还残留着一道道痕迹,只是比刚见面时浅了不少:“多谢代掌门关心,想来那妖孽的毒素并不致命,我睡了一觉,身体便没觉得异常了。”
白云子笑道:“年轻人恢复能力就是强啊。”
说着说着,又用复杂的目光睨了千润一眼。
千润心虚地移开视线。正巧酒和鸡汤——从出餐速度来看,应该是白云子的剩菜,怪不得这么具体呢——都抬了上来,由东道主满上一爵,仿佛有火在烤她的背,丢下句:“看什么看,小孩子不许馋酒,喝你的鸡汤去。”便急急忙忙把那无色无嗅的琼浆往嘴里一倒。
俄顷,“噗”地喷了出来。
“咳、咳咳,这什么酒,怎么这么辣?”
她也是被汤虞国的甜水养刁了,没对一口气烧到脚底的辛辣做好准备,登时脸涨得通红。白云子也是个没谱的,当着小辈的面,竟毫不留情面地指着她哈哈大笑。
就连九嶷山下养精蓄锐准备报时的公鸡都能听到宁寰在叹气。一块绣有蒲公英的粉色帕子递到千润面前,散发着甜美馥郁的花香,比她平时用的还要精致。
擦了脸,千润保证“洗干净了还你”,宁寰几不可见地撇撇嘴,表示“不用了,您自己留着吧。”
言归正传,白云子问道:“正巧我在跟朱长老讨论你的事,你自己怎么说?”
千润想尽力挽回颜面,便画蛇添足地替他补充:“你是怎么被那石斛妖绑走的?”
似是从她的话中找到了素材,宁寰啜饮一口鸡汤,道:“说实话,弟子的记忆也很模糊,只记得起夜回来忽然头晕目眩,醒过来时就已在那花中动弹不得了。”
“这样啊。”千润对白云子道,“看见没,我就说那石斛妖修为很高,你们的防线再牢固,一个看不住,她就杀上山来了。”
白云子眯一眯眼,口气仍是调笑的,话语却是在质疑:“是吗?好生奇怪啊!如果有妖类入侵,巡逻弟子会第一时间发出警报,问题该不会出在他们身上吧?”
宁寰钝钝地点点头:“或许师兄们只是劳累过度,一时疏忽了吧。”
他转着墨玉棋子一样的眼珠看向千润:“代掌门有所不知,那花妖可怕得很,好在朱长老及时赶到,两下就把它打死了,真是太厉害了。”
白云子稍稍缩回了往前探的身子,摆一摆衣袖,又给自己满上一爵酒:“那是自然,朱长老剑法高超,对园艺也颇有研究,这些年在海外开学坛,月初才刚回来,座下没有其他弟子,你就跟她的独生子一样,好好跟她学,将来必有所成。”
——小伎俩确实是这么向众人解释的,于是复核的考题也顺道交给白云子来头疼了。遗憾的是,只要掌门划定的大方向不改,新弟子的危机就还没有解除,还有很多努力的余地。
宁寰恭敬道:“是,弟子定会勤学苦练,不辜负长老们的拳拳心意。”
既然他对师傅的人选也没有意见,那么这份失败预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千润感慨之余,不免想到白云子提及的命格——那么具体应该怎么操作呢?放任自流,推波助澜,还是火上浇油?
既要保住他的性命,又要制造足够多的原因,把他推向“差一点点”的结果,这才是真正的苦差事。眼下,不光是头皮,千润连脑仁都开始疼了。
许是某种连带作用,就连脸颊也跟着痒痒起来。白云子偏头看看千润:“朱长老,你怎么脸上起了这么多疹子?”
千润摸摸脸,确实有些凹凸不平。
她并不在意:“哦,可能是在秘境时沾到了什么东西的花粉,回去找药膏涂一涂就好了。”
只有白云子在送客时,眼里清清楚楚写着一句话:“我已经尽力了,你好自为之吧”。
……
到了新住所总要择两天床,眼下也没有哪个重伤员帮千润消磨掉这段时间,她起身坐好,兀自思量起了这一回的姑息养奸计划。
不,十年前还没有“奸”给她养,她的任务,显然是要把一张纯净的白纸丢进墨缸中,染得黢黢黑。
那么本次计划的难点就在于,既要在明面上按无量门的标准培养宁寰,又不能露出真实目的,要做到这一点,至少要满足陈旸羲“强身健体”的愿望才是——还是那句话,她也不想替天道培养出一个懦弱的魔尊呀。
那么,最关键的“反向促进”就只能在暗中进行了。
千润不是没当过坏蛋,但她懒得费心思,就是干坏事也要光明正大地干,这也就是说,她最有可能败在贫瘠的做贼经验上。
至于任务目标,她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更相信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道义上有点替宁寰难过,理智却把阻止大战放在了第一位。更何况,万一她能在染黑宁寰之前,从漫山遍野的湘妃竹中精准砍到那根灾祸之笋呢……对吧?
想着想着,脸上又开始痒痒。千润下床看镜子,原来是又起了一层红疹,什么花粉竟毒成这样?敷了药膏都不好使。
只好又冰冰凉凉地涂了一遍药——这是无量门的常备药品,不是从千药园带下来的,仙药都要用来应急救命,耗在这种小事上就太浪费了。
发热的脸颊让她愈发焦躁:到底在哪、源头到底在哪?天道派她来,话却不说明白,念两句诗顶什么用?她只是仙人,又不是天眼全开的古神!
——如果从源头阻止只有一成的可能,那么她愿意用十年寿命兑换奇迹出现;毁掉一个人是太大的业债了,在那九成的可能性中,她损失的又岂止是十年寿命?
身心俱痒地辗转反侧到天亮,千润起床涂第三遍药膏,突然间烦得不行,索性丢下木片,不加分辨地运功给全身驱毒,新躯壳倒也听话,很快红疹便消了个七七八八。收了功,昨夜负责巡逻的星律又来传话:
“朱长老,姬流焱一早管厨房要了点心,等你过去一起用早膳。”
走到西厢房的回廊上,首先看到的是一扇虚掩着的门。一片枯叶擦着廊檐飞下来,千润一抬头,碰巧看到门的顶端放着一只瓷碗。
她踮脚取下瓷碗,见里面盛着满满一碗水,心中不解:这是……汤虞国的某种驱魔仪式?也对,宁寰是半夜被石斛妖绑走的,肯定如惊弓之鸟一般怕她夜里再杀来,这才在房屋外做了些防护措施——看到沉在水底的几个莫名其妙的石块,千润更加确信这是一项仪式了。
没见过的仪式也值得尊重,她把碗端进门,谨慎地放在窗台上,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宁寰端坐在摆满各色点心的案前,一看她把碗端进来了,眼睛有一瞬间瞪得溜圆,而后紧紧闭上,肩膀也垮了下来。
千润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因为她也满腹心事,一见宁寰本人,整晚的心理建设彻底崩塌,那种无法被一句“活该”抹消的愧疚感再次泛上心头。
万一……她希望这个万一早点发生……在推进姑息养奸计划的过程中,大战的源头被她找到了、干干净净消灭了……
她一定要花些时间重新教导宁寰一遍,用人世间的真善美把他的本色染回来,还要准备很多好吃的向他道歉。
然后就是皆大欢喜啦!宁寰从畸变的命格中解脱,学富五车、满身腱子肉地回到汤虞国,高高兴兴继任国王,推广顺应天道的政策延缓国家腐烂,不再意志消沉地把好好一个王位当烫手山芋拱手让出——只要能及时止损,想必他也不会变成特别贪心的人,老百姓得到了这样的国王,又没有战争的侵扰,补偿了妖族,至少在下一个百年会过上幸福安稳、风平浪静的日子。
反之,如果不成……
也不是没有操作空间。
如果千润是出现在宁寰生活中最大的那个恶人,恶就恶在“小打小闹都停一停,只有我才能欺负他”……因为世界而恨透了世界,和因为一个人而恨透了世界,两相比较之下——可行、非常可行。
她作为仙人,比起对恶行无知无觉的凡人,更能承受倒置本末的惩罚——有没有惩罚还不好说呢!据她所知,顺产的孩子都是头朝下、脚朝上的,否则就要取名为“寤生”,此生只能和母亲黄泉下相见,她这么对待宁寰,也是一种对天道的应象。
“朱长老、朱长老?你怎么了?”
宁寰小心翼翼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生怕吓着孩子,千润挤出一副笑脸:“昨晚睡得好吗?”
“嗯……”
十年前的宁寰没经历过那些糟心事,看来还没患上失眠症。想起那碗水,千润宽他的心:“别怕,琼华居比你们弟子房还是安全些的,你住在西厢房,不管从正门进来还是翻墙进来,都要绕过我的寝居才能找到你;你睡得沉、我睡得浅,要是妖怪来了,我能先替你打飞了他们。”
越说越觉得此话异样地耳熟。宁寰眨眨眼,把一碟荷叶状的点心推到千润面前:“长老,你吃这个,这个不辣。”
哟,这么贴心啊。
千润这回露出了真心的微笑:“谢谢,但我也不爱甜食,你还在长身体,这一桌你都包圆了吧——正好我今天闲着没事,用过早饭,我带你去莲池看师兄们怎么练剑。”
口吻和哄小孩一样,听起来就像在说:“用过早饭,我带你去莲池看青蛙怎么用舌头卷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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