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垂云阁。宁寰在弟子堆里困得东倒西歪,千润在长老堆里困得东倒西歪,好在讲坛狭小,左右都是人、人人都精神,两只不倒翁还不算特别显眼。
在回去操办他不可告人的“要事”前,掌门还要把新弟子召集起来最后训一次话,匆匆忙忙、脚不沾地,好像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护送宁宵——坐在排头,背挺得笔直,衣服上的褶皱都是一根根往上扬的——其次才是已交由别人分担的门内事务,他本人只负责围观、听汇报、主持大局、一锤定音。
迷迷糊糊地做着评判,千润忽然发现她对旁人的苛责正在不受控制地滋长,传染源还是从没惹过她的宁宵,这不是没有预知能力的翠微子该有的想法,因猛地清醒过来——雷声早已停止了,玉冠还扯着头皮,她应该回到角色里,不能再无所顾忌地继续扮演自己了。
话虽如此,就连翠微子本人也会觉得掌门的训话也没甚新意,有点像前些日子的早课内容小结,无非是门派宗旨、修炼心得、人际交往(简称兄友弟恭)等老调重弹的东西。讲到末尾,广成子总算提了一个稍有建设性的问题:“方才说到欲成大器必先树立志向,你们经过层层选拔进入仙门,不妨来谈谈各自的志向是什么吧——宁宏,由你开始。”
宁宏是个实在孩子,突然被点到了也不怵,爽朗地笑着道:“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做海运买卖的,到我爹这代,好不容易攒到本钱开了间织布房落脚,就想着把我们几个小辈送去读书考功名,奈何我实在不是‘之乎者也’那块料,从小跟着大人在船上吃苦惯了,唯独身体皮实些,就这么撞大运进了西洲最好的仙门——当然仙门不教织布我是知道的,我们镇上有几间镇海的道观,香火还挺旺,但里头的道士没一个师出名门的,待我学成返乡,后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他旁边的人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道:“山人无念……”
宁宏笑容一僵,瞟了眼不置可否的掌门,挠着头坐了回去。
掌门点兵点将,又点到角落里的霍轫。嗅出现在不是唠家常的氛围,霍轫平日里已经够谨小慎微的了,如今更是胆战心惊,话都说得支离破碎:“学学、学好剑法,变强……再也不敢被……不会把自己……受欺负。”
掌门又没做出回应。千润看明白了,他故意点两个坐在后排的人发言,目的只有一个:抛砖引玉、绿叶衬红花、鹅卵石扛高塔、铺垫伟大的首席弟子闪亮登场。
“宁宵,你说呢?”
腰杆儿不嫌累、涂点泥巴就能直接送进庙里装神像的首席弟子道:“我生来就只有一个志向:成仙。”
“噗嗤。”
无人关注到掌门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众弟子纷纷看向二层的长老席,千润急忙捂上嘴,使劲把残留的笑脸往下捏。
掌门回来后,有几个长老肉眼可见地逢迎他,自然不能装作没看见:“朱长老有何高见?”
千润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想起了……”
她本想扯谎说“想起了昨晚做的美梦”,但这就是在变相承认听训话的时候走神了,一点也不尊重掌门。
所以她半道改了口:“本来这是个畅所欲言的话题,大家随便说什么都行,只有宁宵一本正经,就跟在神明面前许愿似的,哈哈哈……我就是觉得这点好笑,不是在嘲笑他的志向……”
打住。为了表示对掌门的尊重,她怎么反倒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但这实在怪不得她,被众人盯着,哪有那个深思熟虑的时间?更要命的是,白云子刚好不在,千润作为全场唯一口出狂言的泼皮,无人接她的话,笑声就一截截地冻成了冰块,沉重地落在地上。
还得是宁宵站起来打圆场:“弟子知道朱长老没有恶意,也知道大家都在暗地里嘲笑我野心太大,只是弟子既敢发愿,岂能不知这条道路的艰辛?宗主常说事在人为,若连起心动念、志存高远的勇气都没有,人活一世,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狗屁圆场,越说越像是千润仗着长老的身份欺负小辈了,而他宁宵才是唯一的故事核心,总有一天能证明世人皆错、自己一家独对,不出五十个章节,必会带着两队仙女骑着三条龙衣锦还乡,还要一掀袍子放出王霸之气,把她这种憋不住笑的宵小之徒掀一跟头。
千润不想被他越描越黑,已被情势架到这里,干脆迟一天行使擒贼先擒王的计划,转头问广成子:“掌门觉得只有立志成仙才是值得鼓励吗?”
广成子尚未答话,那不是代掌门的逢迎长老代掌门斥道:“哪有仙门子弟不向往成仙的?”
“那我请问,从宗主到掌门,再到你,即便是最年轻的长老,拜入无量门下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为什么整个门派现在都还在地上待着呢?”
那长老自然也有话等着她:什么几十年都不能算作长寿;什么成仙哪有这么容易,需要时间的累积;还要补上一句:“你别忘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这能相比?须弥四洲存在几千年,一打仗就有数不胜数的将军崭露头角,当不了将军的,做军师、做副将也能光耀门楣,而成仙的道人又出了几个?成不了仙,还有仙师、副仙这种稍次一档的选择等着退下来的人吗?”千润不客气地抱起胳膊,“没说不能把成仙当做目标,人的一辈子何其珍贵,如果把全部的生命都浪费在求而不得上,又做不到万里挑一……百万里挑一的话,那你只能凄苦地度过原本应当幸福美满、风平浪静的一生。”
说罢,她一指宁宵:“是不是这个理?瞪那么大双眼睛看着我干什么?坐回去!到底哪个好人教你的,对‘值不值得’的认识失调成这样,天真得让人发笑,趁你还年幼,赶紧改了吧!”
一边说着,千润一边觉得自己完了,三言两语就把准首席弟子、掌门、宗主三人得罪了个遍。
可是白云子请她来照看宁宵,她就必须对这孩子负责,照她心中“师傅”的标杆,没了那层天道的任务,糊弄更是要不得的,这些大实话越早说给他听越好。
加上她——不,加上翠微子本来也是边缘人,还能差到哪去呢……
想起茅草屋的见闻,千润认定翠微子也会赞同这个看法,于是咬着牙继续向宁宵掏心窝子,已然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不管你这豪言壮语是说给师长听的,还是你打从心底这么想,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彻底放下成仙的念头,把心思放在眼前的修行上。对了,你今年几岁,有十六没有?来得及,只要放下你的傲慢,去打听打听别的师兄弟都如何规划,尽早给自己找条退路,你这一辈子不会差的。我不是打击你的自信心,只是劝你别为了一个可能性渺茫的所谓‘志向’浪费了一身的本领。”
她也算是把话说绝了,但又不愿把真正可怕的地方展示给这个天之骄子看:不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刻,最好别选择成仙。
这是从哪件事总结出来的经验?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大概是在……
她没空回忆,因为广成子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朱长老此话何意?宁宵有这样的抱负,师长应当鼓励所有人向他看齐,怎么偏偏你有意见,莫非你觉得我无量门没有培养出登仙材料的资质?”
对啊,她的意思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
千润正想回他一句“谁管你啊,我可不是专司给门派镌口碑的凿刀”,宁宵却若有所思地打断道:“掌门莫急,我觉得师姑说得在理,过去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成仙当然是我毕生夙愿,但——我的确应该想想退路,不能蒙着头只顾往前冲。”
“也不能看低别人的志向。”管他真心还是假意,千润就是要借题发挥到底,瞪了一眼逢迎长老,向掌门抬抬下巴道:“就算宁宏回去继续当船员,你们这一屋子的人也不比他高贵到哪儿去。”
当一个人说了正确的话却刺伤了群体的颜面,这个场合就会陷入漫长的沉默。只有宁宏偷偷投给千润一个感激的眼神,却不敢出声打破它。
这时,宁寰的瞌睡鼻涕泡破了,人也清醒过来,左右看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的志向?回家继承王位呗,还能是什么?”
沉默如坠冰窖。须臾之后,哄笑却蔓延开来。
因为是宁宵带头笑的。
……
整齐划一地“恭送掌门”后,讲坛就解散了。千润牵着宁寰,正欲贴墙根溜走,宁宵两步跨过来拦住了她。
在众人面前挨了批,他却是来道歉的,什么叫当之无愧的首席弟子备选?礼数周全、心思比净纯太子还要净纯——他最好是。
千润绷着脸判断这句疑问是客套话还是真心想请教:“……弟子不明白如何才能找到退路,刚才我说的是真的,除了朱长老,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个……”
判断的结果是拿一句正确的废话敷衍他:“等你拥有了真正的实力,退路也就多起来了。”
宁宵咬着下唇想了一阵,还要发散:“什么才叫‘真正的实力’?”
“——比如说,独立思考的能力。”
宁宵站得不近,离他们约莫一臂远,宁寰却松开千润的手,执意挡在两个人中间。
宁宵可能——起码表面上——是个没脾气的,抬头冲宁寰一笑,话里有逗他的意思:“还有呢?”
从千润的角度可以看到宁寰缓缓攥紧了拳头。
“师兄,我家师傅没收过别的徒弟,跟我混熟已经很不容易了,方才也只是把教我的那套挪过来教你,那些话不是专说给你听的,也未必适合你,如果师兄还有别的疑惑,不如尽早和宗主传信,他是你的师傅,他的教诲才对你有用。”
“宁宵。”忽然,千润拨开宁寰走上前,语气比受了冒犯的掌门还要严肃,“你也看到了,虽说宁寰时常有点神游天外,还爱打瞌睡,能动嘴就不动手,一副窝囊样儿……”
宁寰震惊地提高了嗓门:“师傅?!”
“……但他心里门儿清。”千润用眼神安抚过他,冲着宁宵把声线压低到雌兽怒吼的程度,“要是有人敢欺负他,下场一定会很惨。有多惨?比你听到‘惨’这个字想象到的画面还要惨——记住了吗?”
宁宵茫然地点了头。
千润还想说得再恶劣些,转头一想,姑息养奸计划应当注意顺其自然,再干涉下去恐怕会招致预想不到的后果。
于是紧急换上一副笑脸:“对了,你刚搬回鸿蒙苑,东西都齐全吗?缺什么就来我们琼华居看看,我叫宁寰给你拿过去,哦,你们的厨房不开火,中午你有地方吃饭吗?我要去库房取些红豆黑豆煮粥,到时请你过来喝两碗?”
这一整天,宁宵看千润的眼神始终带着几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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