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伤传报的士兵一身狼狈跪在凌铎军帐中的时候，凌铎正和我，纸上谈着兵。沉着脸听完传报后，他匆匆离开了中军帐。
墨色身影消失在帏帐门口，而后战马撕鸣，蹄声渐远。
我原位坐着，静候与我约定好的人。
外面阵阵骚动，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凌乱的马蹄声……骚动过后阿毓的身影出现在帏帐中，居然恭恭敬敬对我一俯首，道：“殿下，请随我来。”
帐外日方西沉，斜阳正明媚。
四下空荡只剩为数不多的杂役兵。想来这片营区的士兵都被调到前线去了。阿毓递给我一把剑，“按计划接应的人应该已经到了，我现在护你过去，趁着混战，你赶紧走。”随后翻身上马，我紧随其后出了营区。
一路策马疾飞，临近海岸的区域已进入混战局面，双方人马拼力撕杀，烟沙滚滚中倾刻间残骸无数。人命到了这里，便如俎下肉。
阿毓策马在前开路，相识了数月第一次见他随身的佩剑出鞘，锋芒毕露的瞬间寒气直达灵窍。我到今日才见识到他的身手和实力，削人脑袋跟削那什么似的，不由得叫我由衷感叹。挥剑斩下零散几个逼近我马下的士兵，我紧跟上阿毓。
被凌铎喂了两个月的软筋散，虽有阿毓护在身前还是应付得有些吃力。好在很快穿过了混战区，到达目的地。
沙砾岩石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具尸体，看情形这一处的守卫已经被歼灭干净。这一带并不占领什么军事优势，因此没被列入重点防御范围，选在这里接应我的确是很适当的做法。当然，前提是得有阿毓这么一个出色的内线。
我低估了容漪，真不是一点点。
暮色已浓，我和阿毓放慢速度绕过那些死尸。走了一段，昏黄的天色中依稀可见浅滩上泊着几艘军船。
不消多时十来个人影自周遭的岩石后方现身出来，前头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抬头看清我俩，躬身施了一礼，朗声道：“我等奉卫羡将军之命，在此接应。”
阿毓催马至我身边，道：“我就护送你到这，我们就此别过。”
我闻言一惊，忙转头：“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要回去？”
阿毓理所当然道：“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我顿觉得他有病！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立即道：“开什么玩笑？我一走你的身份立马暴露，崖谷一战的帐，江臣的帐，还有我的帐，凌铎会加倍地跟你算，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任务！”
阿毓始终沉定，“这一战不会那么快结束，即便结束了，等他缓过神来查办我，这之前的时间也足够我做完该做的事情。”再洒脱一笑，居然有那么几分魅惑的味道，“何况江臣说过，欠了帐终归是要还的，我本来就没打算逃。”
我却不能淡定，难道我的全身而退非得搭上阿毓一命？情急下我紧紧抓住他的手，“阿毓，跟我一起走！不然我也不走！”
阿毓将目光落在被我握着的手上，愣了一愣，不着痕迹一挣抽回手，声线转冷：“费了这么大一番周折牺牲了这么多人，可不是在陪你玩游戏！”说完调转马头，往来时的路疾奔而去。
我只能在他身后喊道：“阿毓，我对你不住……”
前方阿毓收住缰绳，却没有回头，只道：“你若真觉对我不住，有机会见到江臣的话，就帮我给他带句话吧。”
“你说。”
阿毓垂首想了想，又说：“还是算了吧。”长鞭一扬，一人一马消失在沉沉暮云下。
“快走吧。”领头人利落的声音响起，我最后望了眼阿毓消失的方向，调头随一众人向岸边的军船而去。
船头甲板船栏边，迎风翻飞着一抹素淡的白。这背影我太熟悉，只这样一望我便知道他是谁。诧异之余不免在心里将卫羡骂了一骂：他手下是没人了吗？竟让容漪到这来犯险！
容漪自我踏上甲板时已经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我向他走去，轻声道：“你怎么能到这来？太危险了。”
他说：“我想亲自来接你。”
船缓缓行进着，夜幕半落，霞光散尽星月却还未现形，茫茫海天一时昏昏沉沉不见任何光亮。
我与容漪在船头并肩而立，他望着涛涛水浪，而我细细凝望他如画的侧脸，昏暗中那样虚缈不真切。从上船到现在，我的感觉一直都不太真实。
天牢里一别，以为便是诀别，不曾想此生还能再见到。
半晌，我才问他：“为什么给我一杯假毒酒？这样的做法并不明智。”
容漪看了看我，落落一笑，“你总是习惯把我想像得冷血寡情，其实我远不如你想像中那么明智，我的心也不如你想像中那样坚硬。如此而已。”
一个急浪打来，平稳行进的船身重重一晃，我借着旁边一根木桩勉强稳住，顺带扶住了一时没稳住栽到我身上的容漪。
可能眼下江水冥冥，一望无垠，令我错觉我和他已离了红尘身在天尽头，所以我并没有立刻放开他。
容漪静静靠着我，他说：“从知道你困在陆城，到你来到这里之前，我的心一直不得安宁。你就没想过，倘若倾羽被逼急了不念旧情，你会有什么下场！”
会有什么下场？这个问题我是真没有想过。
不大的船舱内，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两张卧榻中间只隔着一张矮桌，我躺在靠外的那张，侧头望去便看见容漪从容的睡颜。彼此长大成人后，我与容漪便再不曾像眼下这般同室而眠。
此一时无纷无扰，不知道下了这艘船，又将是何人事情景？
船行了一夜，天光大亮时终于抵达卫羡大军所在的海湾。遥遥望去，岸上军旗猎猎，银甲烁烁。
卫羡率一众将领亲身迎驾。
船一停稳，立刻有侍者上前伺候皇上下船。
万千军士齐屈膝，一声吾皇万岁，贯彻云天。
我心叹，无怪古今无数风流人物为了这帝位竞折腰。人活一世能得一刻如此荣光，确该不枉此生。
我扮作容漪的贴身侍卫跟在他身后。这是容漪的意思，他说我的名字已经刻在皇陵墓碑上，不能再招摇过市。
穿过分列两边的护卫队，来到卫羡面前，容漪先是道卫将军辛苦了，再道众将平身。卫羡起身后瞅了瞅我，神色很复杂。
我料他此时对我的心情，必定也很复杂。
他跟我一样，揣摩不透容漪的心思。更揣不出容漪对我究竟什么态度。
说起卫羡，我与他也算有些渊缘。我的名字，还是因他所得。
据小时候照顾我的掌宫姑姑说，我满月宴那天，父皇心情大好，于是将起名权给了母后。母后思寻半天想不出起何名字好。这时一个大臣来到母后跟前谄笑道：“小皇子眉目清亮，将来必定是我大玄朝的朝阳。”母后沉吟一声说：“骞鹰飞过黑夜便是朝阳，我儿便叫骞夜。”
卫羡就是我满月酒宴那天对母后大进美言的大臣。当时他还没有今日之势。
趋焰附势之人也有多种，有的是庸庸碌碌只图稳坐高阶锦玉安逸，有的是身怀天赋之才居心远大。卫羡是后者，他虽趋焰附势，却是个人才。所以当年我母后对他也是百般提携。
卫羡当年忠于我母后，乃至后来忠于容漪，都是明明白白图名图利。
容漪将南疆的兵政大权交与卫羡之时，我曾出言劝阻，因为这样的人再有能力终究非贤臣良将。可容漪另有见地，他说有所图的人才好用，你能给他权势名利，他便能为你肝脑涂地，哪里不好？最怕的是，那些什么也不图的。”
接风席上，容漪免不了与卫羡一番客套寒暄。寒暄过后卫羡不厌其烦地表了一番忠心，一众部下齐声附和，跟事先演练过似的。
虽是心照不宣，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皇弟自然不能冷了众将士的豪情，谦逊应对后又说了数句鼓舞士气的话，再敬了各位将士一杯酒。
卫羡狡黠的眼，眯得可以和狐狸媲美。
我望了眼容漪，继续木然站在属于我的位置上。
这里没有我说话的地儿。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犯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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