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枝叶洒在林间小路上,奔跑带起一片尘土,惊飞了鸟雀。
蝶生气喘吁吁的在幽暗的林间穿梭,试图摆脱身后举着火把的追兵。
瘦弱的身形被月光拉长,手腕上的银镯因为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叮”声。他艰难的吞咽着口水,回头看向越来越近的追兵,脚腕一疼,被树藤绊倒。
面对举着长刀的士兵,他绝望的撑着手臂往后退,哀求道:“不要杀我……求你们……”
士兵们面无表情,对着蝶生柔弱而美丽的脸庞无动于衷。
“叮铃”“叮铃”,远远的传来银饰碰撞的响声,蝶生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一样,猛地回头。
不远处,颀长清瘦的身影背光而来,宽大的衣袖下是形状优美的一双手。
他仿似闲庭信步一样,脚步迈的并不快,却眨眼间近在咫尺。
蝶生爬向他,伸手攀住他绣满了五圣花纹的衣袖,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漂在水面的浮木一般,颤声道:“圣主……阿哥……带我回去,带我回去吧……”
“真可怜……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想好好活着,就要听话。”声音不大,玉石相撞般清脆悦耳。
他背着光,蝶生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十年相伴,他早就习惯从姜谕看似平静的语气下分辨出他的情绪。
察觉到他的冷漠,蝶生缓缓松开手,颓然的松下了脊梁。
追兵见姜谕袖手旁观,泛着寒光的刀刃劈向蝶生,蝶生绝望的闭上眼。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逃离寨子……
十八年前。
夜色如墨,山林间的飞鸟扑扇着翅膀,似乎察觉到了危机,四散纷飞。
银白的月光洒在林中最高的山顶,那里隐约传来一闪一闪的银光。
“救我……啊……”妇人面色惨白,浑身骨瘦如柴,腹部却高高隆起,显然是要生产,可周边无人,她呻吟着爬向那山顶上唯一没被月光照亮的地方。
祭台上,耸立着一尊石刻的雕像,隐在黑暗里,是一尊展翅欲飞的蝴蝶雕像。
“蝴蝶妈妈……救救我……”那妇人哭泣着伸手攀上雕像,孩子即将出生,可她却没了力气,只能气若游丝的哀求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期盼它睁眼救救自己的孩子。
山脚下隐隐传来人声,妇人惊恐的回头,只看见有火光朝山上来,被那些人抓住,自己和孩子都活不了。
她慌不择路的爬上雕像,企图用雕像的翅膀遮住自己笨重的身躯。
乌云渐渐遮住月光,妇人眼前一片模糊,只凭着感觉往上攀爬,那蝴蝶雕像有三个成年男人那样高,产子的疼痛,手心湿滑的汗水,让她爬起来很吃力,但为了不被追来的人发现,也只能咬紧了牙继续往上。
火光越来越近,妇人也越爬越高,山间的鸟虫躁动着朝着祭台袭来,鸟儿的翅膀扫过妇人的眼睛,妇人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往前俯下,恰好撞到了蝴蝶雕像顶端尖锐的触须,天空传来一声惊雷,掩盖住了妇人的惨叫。
血液从蝴蝶雕像的触须处,落到了眼睛里,霎时间,云散月明,而雕像顶部的妇人,肚子被蝴蝶触须划破,鲜血淌了满身,消瘦的身躯早已没了气息。
生灵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数的蛇虫、飞鸟和蝴蝶聚集在祭台上,妇人破开的腹部,落下胎儿,胎儿落在了蝴蝶雕像翅膀后面,隐在黑夜里。
火光终于近了,光源有限,众人只看到祭台中心一大团虫兽,走近了才看清那雕像顶部血腥的场面,妇人整个身子挂在了雕像的触须上,眼睛都来不及合上,就没了气息,众人被吓得一时不敢说话。
站在人群最前面,须发皆白的老者看着眼前的惨状,不忍的叹息“唉!可怜的女子,将她好好的安葬吧。”至于那个孩子,老者没有特意地提起,只当妇人胎死腹中便罢了。
朝阳爬过山巅,将沉睡中的宁静寨子唤醒,这寨子三面环山,屋舍排列呈半圆形,将深处最高的那一处层层围起,那里住着寨子的首领,是族人们信仰的神明。
五月,寨子里过粽粑节,家中有出嫁女儿的,早早的便将家门前挂满了鲜花,只等着女儿女婿回来团聚。
蝶生安安静静的坐在饭桌上吃饭,听着妹妹叽叽喳喳的说话“阿哥你说今年的赛龙舟,会是哪一队赢啊!”
女孩儿停下喝了口水,又想说什么,被门外进来的妇人轻轻拍了拍头“好好吃饭,吃完了再说话。”
蝶生转头乖巧的笑了笑,轻唤了声阿妈,妇人笑着夸道:“乖,吃完饭了和泽州阿哥去看赛龙舟。”
每年的这一天,寨子里都格外热闹,族人们白天赛龙舟,晚上围着篝火一起随圣主祭祀,然后吃五黄,对于蝶生这样八岁的孩子们来说,能彻夜玩闹无疑是很开心的。
蝶生不大乐意的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热闹,但看阿妈和濯英都很高兴,还是点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正午时候,妇人一手一个孩子,牵着去了寨子中心的空地上,这里搭了个高台,台子前围满了人,蝶生有些不适应这么强的日光,他抬手遮住眼睛,松开了阿妈的手,轻声道:“阿妈,你和濯英先去,我有些渴,去那边喝口水。”
阿妈笑着把他被风吹乱的长发拢顺,点点头“好,喝完水不要乱跑,快过来。”
蝶生在树荫下坐着,心思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而且……不是阿妈亲生的,虽然他们对他很好,可偶尔透露出的怜悯还是让他不舒服,他是个外人而已。
阿妈说,他从出生起,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安静的异常,从来没有哭闹过,连病了都是大人发现了才治疗,同龄的濯英只知道每天在山上疯玩,蝶生却早早的跟在阿妈身边,学着烧火做饭,采集各种药草,并帮着带妹妹,若不是他在家中也说话,大人们都怀疑他是个哑巴。
蝶生总觉得他不属于这里,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这,穿过层叠的山峦,去往山的另一边。
这座寨子一直封闭着,从未出现在世人眼中,八年前守护寨子的瘴气与浓雾因为上一任圣主的死亡而渐渐消散,却又因为新的圣主诞生,又重新聚拢,让险些暴露在世人眼前的寨子又隐藏了起来。
族人有能力驭虫的便跟随长老学习,成为蛊师,保卫族人,看病救人。
而像蝶生一家这样的普通人,则是耕种粮食,养蚕织布,还有制作各种器具。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不许出去,总之这座古老的寨子便是这样自给自足的,一直延续了下来。
细细的的手指无意识的绕着缠着树上的树藤,直到濯英来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濯英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往人群里横冲直撞的挤,很快就迷失了方向,身边全是高大的大人,两个小孩子也分不清方向,但是濯英高兴极了。
“阿哥,我们等会儿偷偷去看圣主好不好?”她凑在蝶生耳边,轻轻的嘀咕“他们都说圣主要从北边那条路上过来,我们提前在那里等着,一定能看见他。”
蝶生皱了皱眉,有些不想去,但是看妹妹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不由得软软的,还是答应了,于是两个孩子悄悄的离开了人群。
北边这条路通往圣主的居所,地势越走越高,两个孩子爬的气喘吁吁,濯英拉着他躲在了青石道旁的树荫底下,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有两个小孩儿。
石板路的那一头,穿着藏蓝色衣服的人群缓缓走来,蝶生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自己却怎么也逃不开一样,他拉着濯英想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须发皆白的老者,牵着一个黑衣黑裤的孩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一群或年轻或年老的蛊师,孩子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却有一头漂亮的黑发,裹住了他整个上半身。
虽然隔得远,但蝶生剧烈的心跳告诉他,他已经看到了自己。
等到他渐渐走近了,蝶生才看清他的模样,眉眼冷锐锋利,可嘴唇却薄削,乍一眼看上去是个很冷漠的长相,在经过他们时,那男孩停下了脚步。
于是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看向了蝶生这边,濯英有些害怕的藏在了他身后。
蝶生迎向那孩童的目光,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刺得他心中针扎一样的疼,最后那没有感情的眼神便停在了他身上。
“是他。”短短的两个字,声音也很好听,却叫蝶生忍不住的颤栗。
老者神情一变,皱眉看向了蝶生,打量了他片刻后,缓缓的走近他,开口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蝶生咽了口口水,看了眼被人簇拥着的男孩,莫名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拉着妹妹跑了。
他带着濯英回到了空地上,阿妈正着急的在找他们,看他们回来,忍不住抱怨道:“才一会儿功夫,你们怎么跑的比兔子还快?转头就不见人了。”
濯英似乎被长老吓到了,只扑在阿妈怀里,不敢说话,兴致也不高。
蝶生解释道:“濯英去找我,我们回来的时候人太多,没看到阿妈。”
话才说完,人群便喧闹起来,原来是长老带着圣主出现了。
空地上沸腾的人声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台上那个年幼的孩子身上。
姜谕念完着准备好的祝祷词,嗓音清脆悠远,虔诚领着台下的族人跪下,手中三柱清香举过头顶,向东方遥拜。
那是苗人起源之地,也是苗人们心中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随着祭祀结束,寨子里的龙舟队开始准备下水,空地上又热闹起来。
蝶生躲在人群后面,那长老应该是看不到他的,但他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
突然裤脚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蝶生低头一看,竟是一条金色的小蛇。
他们这种普通人家平时与蛇虫接触的少,突然看到这样的东西,还是吓了他一跳。
那金色的小蛇爬上他的小腿,似乎还想往上钻,蝶生害怕的惊呼,阿妈回过头来看他,蝶生连忙抬起右脚,“阿妈,有蛇!”
可那小蛇却没了踪迹,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后颈一凉,是刚才那位老者找到了他。
阿妈很尊敬的躬身,“长老,您怎么来了?”老者笑了笑,“阿兴家的,这是你的孩子?”阿妈愣了愣,虽不知道长老为什么问话,但还是点点头道:“对,是我家的孩子。”
蝶生有些不知所措,想躲到阿妈身后,却被老者按着脖子浑身僵硬的动弹不得。
老者低头仔细打量他半晌,漆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蝶生,脸上收敛了笑意“圣主需要个玩伴,你家这男孩就很好。”
“这……这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阿妈脸色不太好看的将蝶生从老者手里拉出来。
老者放开了手,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样,抬头看着天边“蝴蝶妈妈保佑了他,可有些事情,不被提起并不代表遗忘。”
阿妈皱了皱眉,面上虽是恭敬的,话里却有些怒意“长老,您有话直说吧。”
老者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还是没有说出口,摇了摇头有些意味不明的开口“有些话,不好说出来,但是神明的意思,我们是违抗不了的。”
说罢,叹息着离开了广场。
蝶生心头突突直跳,直觉安稳的生活马上会被打破。
今年蝶生的阿姐所在的龙舟队又没赢,听说是隔壁家的泽州哥哥带的队赢了,阿姐为此生了好大的气,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吃饭。
阿爹好声好气的哄着,阿妈却是个没耐心的“闹什么闹?过个节闹得鸡犬不宁,你再不出来我把门给你劈了!”
屋里阿姐也不甘示弱的回嘴“不吃不吃,就是不吃,你有本事把门劈了吧!”
蝶生拉着阿妈的衣角,小声劝道:“阿姐肯定是觉得泽州阿哥赢了,她却没赢,阿萍婶又该阴阳怪气你了才难过的。”
阿妈摇了摇头,无奈的道:“面子又不能当饭吃。”屋里阿姐却没了动静,蝶生贴着门听着,只听到阿姐闷闷的哭声。
夜里,好说歹说阿姐终于是上桌吃饭了,阿爹安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明年再赢回来,快吃,等会儿还要去点篝火呢。”
阿姐才十七岁,正是女孩家脸皮薄争强好胜的年纪,她漂亮的鼻子皱了皱,嘀咕道:“阿爹是没看见死泽州那得意的样子,看了就想揍他一顿。”
还有阿萍婶,平日里就笑话阿妈没本事,生三个娃两个女娃,还有个一看就成不了大事的闷葫芦。
阿妈眼睛一瞪就想开口,阿爹连忙抢过话头“好了好了,快吃饭,今天阿妈做了你们爱吃的鮓肉,快吃快吃,等会儿凉了。”
蝶生给阿妈夹了一筷子菜“阿妈辛苦了,多吃点。”阿妈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了眼阿姐,与阿爹对视一眼,到底是没开口。
吃完晚饭,天还没黑,寨子中心的空地早已架好了高高的柴火堆,就等圣主点燃。
人们围着柴火堆席地而坐,女人们也把在家忙了一天做好的五黄端到矮桌上。
天边最后一点光亮消失,蝶生又看到了中午见到的那个孩子。
他在众多长老的簇拥下,披着绣工精细,缀满了银饰的黑袍缓缓从高台走向柴火堆。
族人们虔诚的跪下,举起双手高呼“天神降灵,怜我九黎”
蝶生隐在人群里,低着头缩成一团。
又来了,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让人在五月的天气下,脊背发寒。
“轰”的一声,姜谕扬手点燃柴火。
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高台,小小的身影在高台上显得孤寂又单薄。
他转身,看着藏在人堆里,本该和他承受同样命运的蝶生,微不可察的咧嘴,笑得阴狠又邪肆。
在喧闹的欢声笑语中,姜谕恶毒的盯着蝶生,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生来就被禁锢。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藏在别人家里,装乖孩子啊……
寨子里的夜晚总是有些凉的。
蝶生裹紧了被子躺在床上,脑子里却总是会想起圣主那张苍白且没有生气的脸。
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没关严实的窗子被顶开一条缝,金色的小蛇溜了进来,它顺着床脚爬上床,轻轻的缠住了蝶生的脖子,却不是要害人的样子,只是窝在蝶生脑袋旁边睡了。
黑沉沉的山林里,一条成人手臂粗的金蛇缠绕着一只看起来纤弱柔软的银蝶,银蝶扑棱着翅膀想逃,金蛇却越缠越紧,直到银蝶没了力气……
蝶生从窒息中醒来,他一时分不清被金蛇缠住的是银蝶还是自己。
他剧烈的喘息着,没有缘由的满身冷汗,从心底里散发到骨骼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冷颤,他在害怕些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就是没由来的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
呼吸平复后,蝶生看了看从窗缝里透出来的阳光,想下床把汗湿的衣服换了,可是才下床就浑身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阿哥,你怎么还不起来……啊!”濯英的惊叫打乱了这个平静的清晨。
阿妈怀疑蝶生被下蛊了,可是询问了寨子里的蛊师后,他们却都说蝶生身上没有蛊,而且看不出是哪里病了。
原本好好的孩子,突然就瘫在了床上,吃喝不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家里人想尽了办法,可还是只能看着蝶生渐渐的失去了生命力,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实在无法可想,阿爹阿妈只能抱着他去找圣主,希望圣主能有办法,还没靠近圣主居住的竹楼,就被围在外面的长老拦下了。
那是个中年女人,她伸着手一脸严肃道:“你们要见圣主,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一下。”
等了一会儿,来的却是那天见过的那个年迈长老。
老者看到阿爹怀里瘦的不成人样的蝶生,心疼的直摇头,无奈的叹口气“你们怎么不早些来,让孩子受这么大的罪。”
“长老,您救救蝶生,只要您救他,让他永远陪着圣主都行,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阿妈泣不成声的跪在长老跟前,只希望他能让蝶生好起来。
她还记着那天和长老的对话,她想,圣主肯定会救人的!
长老把她搀扶起来“这不是蛊,只有圣主能救,把孩子给我,你们回家去吧。”
说着就要把蝶生从阿爹手里接过去,阿爹不肯放手,他知道肯定是发生过什么。
只看着阿妈,希望她解释清楚。阿妈抱住蝶生,哑声道:“蝶生生来就不一样,你知道的,这是天意,是神明的示谕,放他走吧,我们留不住的。”
她抚摸着蝶生瘦削的脸,颤抖着问“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孩子吗?”
“当然可以,只是让他在这里住着,平时有空闲他还是能回去看你们的。”老者看他们难受,不忍的安慰道,“你们也不用担心,他长大之前都会有人照顾。”
阿爹看了眼满眼都是泪水的阿妈,咬牙将蝶生交给了长老,他支撑着阿妈快要倒下的身体,低声道:“多谢长老,孩子还小,麻烦您多照看着。”
话说完,老者点了点头,转身带着蝶生进了竹楼。
“阿桑,看开点,我们能有八年的缘分,已经是神明仁慈了……”阿爹安慰着阿妈,心里也十分不舍,蝶生虽然不是亲生,但他们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看待。
蝶生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都在发麻,他看着挂着浅蓝色帐子的屋顶,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醒了就起来。”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他慢慢的转动僵硬的脖子看过去,窗前摆了张矮榻,依旧穿一身黑的圣主倚着窗台翻着手中泛黄的书,及腰的长发松松的束起,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却不像小孩。
蝶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那天昏过去前,似乎听到了濯英的声音。
努力提起手脚坐起来,蝶生喘了口气,皱眉看了看周围,这屋子宽敞明亮,正中摆了张圆桌,靠窗摆着矮榻,靠门那一面墙摆着一排衣柜,另一面靠墙摆了盥洗用具和梳妆台,用小屏风隔出来的空间里还有个大大的浴桶。
“我怎么会在这里?”蝶生开口,嗓子干的像是被沙子磨过一样。
姜谕抬了抬眼,又继续看书“你不清楚么?”声音虽然好听,可清冷的像是寒冬腊月,让人透骨生寒。
蝶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踉踉跄跄的走向矮榻,腿软的倒在矮榻前,抓着姜谕的衣袖哀求道:“我想见阿爹阿妈。”
八岁的孩子,又是大病初愈,手上根本没有力量,姜谕抬手拨开他的手,没有感情的道:“你走不了。”
蝶生不解的看着他,离得近了才看见他右额角上的金色蛇纹,那是蛇灵的印记!
蝶生这才记起眼前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是整个寨子所信奉的神明,他吓得后仰倒在地上,惊恐得不敢正视他。
姜谕放下手里的书,抬脚下榻,宽松的裤脚被蹭起,露出一截白的刺眼的小腿,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瑟瑟发抖的蝶生,放佛真的是神明一样,冷漠的声音又响起:“想活着,就乖乖的。”
说完,恶劣的朝蝶生扯出一抹笑“不然,你阿爹阿妈就等着把你抬上山吧。”
也许是有记忆以来的生活都是温暖而安定的,蝶生在家人的爱里长大,他接受不了骤然离开家人,也很不适应竹楼的生活,这里只有一间卧室,之前一直是圣主一个人住,现在蝶生也只能住在那里。
晚上他总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爬,可是醒过来又没发现什么。
他也不敢随意开口,他讨厌姜谕,那个别人眼中的神明永远是冷冰冰阴恻恻的,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说一些让人害怕的话。
负责照顾他们的泽州阿哥和岚涯阿姐也不敢和他说话,只有那天见过的那个长老,来教圣主炼蛊时会偶尔问问他过得习不习惯。
他很想说不习惯,可是看到冷冰冰的姜谕,又不敢开口了,他不敢得罪姜谕,只能畏畏缩缩的点头。
蝶生尝试过走出竹楼,可是才出门口就开始手脚无力,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问过长老,长老只是看着他叹气,让他乖乖听圣主的话,不要惹圣主不开心。
真奇怪,蝶生想,圣主的脸上永远都是一个表情,长老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
相处了半个月,蝶生也差不多摸清了和姜谕相处的方式,他没关在那间黑漆漆的房间里的时候,会去屋后的榕树下发呆,这个时候代表他心情还不错。
姜谕和蛊师议事的时候,如果突然搓起了宽宽的衣袖,就说明他不耐烦了,这个时候可能一句话就会惹他生气。
蝶生很少主动和他说话,他害怕看到姜谕的眼睛,似乎一眼就能看清他心中的想法和他身上不为人知的秘密。
来来往往小竹楼的人很多,姜谕的脾气也喜怒无常。
有时候好好的吃着饭,他会嫌蝶生吃相难看,将他赶下饭桌。
蝶生难堪的敢怒不敢言,他讨厌姜谕,如果不是离不开小竹楼,他一刻也呆不下去!
岚涯将做好的点心递给蝶生,低声道:“小蝶生,圣主在书房练字,你把这碟点心送过去。”
书房在二楼,除了固定区域的打扫,姜谕从来不许别人在二楼随意走动。
但蝶生与他一同住在二楼,他是个例外。
蝶生抿了抿嘴,不情愿的接过碟子,踩着楼梯上了二楼。
轻轻推开门,姜谕果然在书桌后练字。
蝶生小心翼翼的将点心放下,正要出去,姜谕突然开口“你过来,帮我练字。”
没料到姜谕会突然开口,蝶生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回答,他垂下眼眸“我不识字。”
寨子里除了圣主和蛊师,普通人是没有机会读书识字的。
姜谕眼里闪过一抹精光,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对他招了招手“你来,我教你。”
蝶生抬头,看着姜谕眼底来不及收起的恶意,摇了摇头“不要,我认字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他既然想走出去,如果能识字最好。
但他知道姜谕是个恶劣又嫉妒心强的坏种,自己越是唱反调,姜谕越是坚持。
他要坚持,总得给蝶生一点好处,蝶生才能松口吧。
果然,姜谕没想到他会拒绝,立时皱起了眉,恶狠狠的道:“我让你过来,你就过来,不听话是想死吗?”
蝶生抬眼,眼里氤氲了一片水盈盈的湖水,像是一眨眼,那片湖水就会落下。
“我听话的,圣主能不能,让我回家看看阿爹阿妈?”蝶生泫然欲泣的走到桌前,姿势笨拙的拿起那支细细的毛笔。
见他听话,姜谕高兴于掌控欲得到满足。
细白的手指拢住蝶生稍小的手掌,姜谕勾着唇道:“可以,但你要学会写字,帮我应付长老留下任务。”
姜谕讨厌写那些笔画繁琐的汉字,他觉得认识汉字能看懂那些长老从外面带回来的书籍就行了,但长老不赞同他的想法,他作为寨子的首领,不仅要会写汉字,还要会说汉话,每天都逼他练五十张大字。
如今只要教会蝶生,让他来应付长老的任务就好了。
他站在蝶生身后,没看到蝶生眼中满是对知识的狂热,还在得意蝶生的乖顺。
中午,蝶生费力的端着放了饭菜的托盘去了屋后,小竹楼的后面种了好大的几颗榕树,枝叶繁茂的像是大伞,将烈日挡在外面,投在地面一阵阴凉。
还有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汇聚在一个池子里,水清见底,在已经热起来的天气里,竹楼后面尤其凉爽。
姜谕坐在树下冥想,蝶生也不敢打扰他,把饭菜一一摆上桌后,默默的坐下等他结束。
阳光下,一道金色的光芒顺着小溪流下,蝶生睁大了眼,看着那金光在水池里打了个转,上岸才看清是那条金蛇,那金蛇朝着他爬来,却在半路上转了个道又往姜谕那边去了,顺着姜谕坐着的凳子爬上了他的手腕。
蝶生害怕的正要开口叫他,他却已经睁开了眼睛,若无其事的任由金蛇爬进袖子里盘在了手臂上。看蝶生一脸呆愣的样子,他皱了皱眉“不用害怕,这是我的蛇。”
“啊?……啊。”蝶生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饭菜要凉了,趁热吃吧。”说着拿起空碗舀了一勺鱼汤放到姜谕面前。
姜谕抬眼看他,像是被吓到了,他不想安慰,也懒得理会,尝了一口鱼汤没说话。
蝶生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一直在给自己打气,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吃饭的时候也安安静静,一时间只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寂静无声的一顿饭吃完后,蝶生收拾好碗筷,眼看姜谕又要进那间屋子了,他结结巴巴的开了口“圣主……你昨天答应过,让我回家看一眼阿爹阿妈。”
姜谕回头,看他憋得满脸通红,心里觉得他真懦弱,有些不耐烦,又开始想捉弄蝶生,他笑了笑,对蝶生招手“过来。”
蝶生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还是乖乖的走了过去。
姜谕猝不及防的抓住他的手,冰得他打了个寒颤,金蛇从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爬过,绕在了蝶生的手腕上。
“我有点害怕……”感受到手腕上冰凉滑腻的感觉,蝶生十分不自在。姜谕放开他,隔着衣袖搓了搓指尖上残留的温热,看着他眼里的惊恐,愉快的笑了:“阿金很乖的,你要是听话,他就不会伤害你,记得早点回来哦,万一阿金饿了……”
别有深意的扫了一眼蝶生的手腕,转身回屋了。
僵硬的支着手腕,蝶生不敢随意乱动,他知道姜谕没说完的话,阿金饿了一定会先咬离它最近的蝶生。
这个讨厌鬼!蝶生愤愤的跺了跺脚。
手腕上的金蛇尾巴动了动,蝶生立刻不敢在做别的动作。
隔了半个月,蝶生终于能回来看一眼家人,他站在门前,有些不敢进去,送他回来的泽州轻轻推了推他,笑道:“我就送你到门口了,快进去吧。”
午后太阳大,阿爹阿妈应该不会在地里,濯英和阿姐肯定都在午睡。轻轻的推开门,阿妈坐在桌前缝半截衣袖,抬头看到他,像是吓到了一样,短促的惊叫了一声,又扑过来抱住他哭,屋子里午睡的阿爹也被惊醒。
“阿爹阿妈,我回来看看你们……”蝶生被阿妈抱着不能动,只好努力的伸脖子对着愣在门口的阿爹说话。
蝶生不知道阿妈为什么哭成这样,但懂事的没有多问,阿妈哭了好久才平复下来,拉着他上下左右看了很久,摸着他的脸道:“看到你好好的,阿妈就放心了。”阿爹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头道:“没事就好,你阿妈这半个月来,因为担心你,每天吃不好睡不好,你回来让她看看,她也能安心些。”
蝶生鼻子一酸,愧疚的流下泪来,靠在阿妈怀里轻声安慰道:“阿妈,我在圣主那里过得很好,圣主……也很好。”
提起圣主,两个大人都沉默了一瞬,但还是很快的转移了话题,阿妈让蝶生去叫濯英“你不在家以后,濯英每天闹得不行,还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家,今天你回来,她肯定要高兴坏了。”
濯英果然很高兴,她把这半个月来在外面收集的宝贝都搬了出来,一股脑塞进蝶生怀里,还一脸骄傲的说“这可是我偷偷藏起来的,现在都给你,你看,我对你好吧。”蝶生手忙脚乱的把怀里的东西放到桌上,笑着捡起一个快蔫了的花环戴上“对对对,濯英对我最好啦!”
他本来是想哄妹妹高兴,可是濯英却低下头,闷闷的嘟囔“对你最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走。”阿妈本来坐在一边看热闹,濯英一说这话,阿妈立刻打断了她“蝶生,晚上想吃什么?你阿爹去稻田里捉鱼了,喝鱼汤好不好?”
蝶生知道他们在转移话题,他点了点头“嗯,我想吃阿妈做的糯米饭。”阿妈笑着把他抱进怀里“好,蝶生等会儿要不要来帮阿妈一起做呀?”蝶生半个多月没见阿妈,自然是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屋外,泽州顶着大太阳守在门口,听他们只是在闲聊,没有再说别的了,这才松了口气,长老交代过,不能让蝶生知道……
傍晚,蝶生吃完晚饭,磨磨蹭蹭的不肯走,阿妈叹了口气“蝶生,回去吧,别惹圣主不开心。”濯英拉了拉他的袖子,似乎想和他说些什么,被阿妈瞪了一眼,恹恹的瘪了瘪嘴,不敢说话了。
蝶生不想回去,可左手手臂上的金蛇动了动,他想起了姜谕的话,汗毛直竖。
于是笑了笑,“好,那我有空了再回来看你们,阿爹阿妈保重身体,我走了。”
他走出门外,看到泽州在门口,一点也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回去的路上,蝶生沉默的让泽州有些不安,他以为蝶生会问自己为什么守在门外,他连理由都想好了,可是蝶生沉默了一路,直到到了小竹楼前,蝶生才开口“阿哥,我家里只有阿姐阿妹两个女娃,阿爹阿妈年纪也大了,以后劳烦你多帮衬着点。”
泽州不知所措的点了点头,蝶生微微一笑“谢谢。”
说完便转身打算回竹楼,泽州叫住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蝶生……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蝶生摇摇头,脸上一片懵懂“阿哥在说什么?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吗?”
姜谕背着霞光,站在小竹楼外的平台上,看着蝶生一步步走上来。
真讨厌啊,这种呆呆蠢蠢,被周围的人捧着,被父母惯着长大的孩子,真是令人讨厌!
蝶生走上来,站在他对面,“天黑了,圣主还不进去吗?”
姜谕挑眉,下意识的搓了搓袖口,看着被霞光染红了脸的蝶生,他的眼神柔软而无害,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八岁孩子应该有的眼神,冷冷的勾了勾唇,是个很幸福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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