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郑回来,一连好几天江离都没能展颜,心有郁郁,饭食上也不大精心,整个人看上去蔫哒哒不说,还瘦了些。
除了看顾田间地头的活计,每隔两天牛老头还得来舒家清理猪圈,见着江离不如以往精神,跑去跟穆子骞说了一回,“你俩眼看着要成亲,对阿离上点心,以后可是你媳妇哩。”
彼时穆子骞正在豆子地拔草,只“嗯”了声,搞得牛老头讪讪,觉得自己多嘴了。
这片豆子地是荒地开出来的,肥力薄不说很容易长杂草,家里人都不上心,眼看就要割豆子,稗草、狗尾巴草长得老高,穆子骞想着先把杂草拔了,这才开了个头。
瞅了瞅比豆子高的狗尾巴草,他将脚边拔下来的归拢装进背篓。
敲门声有一会儿了,可江离半点都不想动弹,旺旺就在大门后的窝里一声没叫,来人只会是穆家几个跟它亲近的,这么坚持不懈还不出声的只有穆子骞。
从门缝看,上房屋门开着,穆子骞低声道:“旺旺,是我,开下门。”
旺旺尾巴摇得飞快,扭头看看上房东屋,再回头时跳了两下,然后抬起前爪搭在门扇上用嘴咬住门闩抽。
不一会儿,穆子骞听见门闩掉地上的动静,他轻轻推开门扇,门后早已不见狗子身影,捡起铁闩进院,才发现旺旺已经缩回窝里咧着嘴呼哧。
“真乖!”将背篓放在门后过去摸旺旺脑袋,穆子骞眼里溢出笑意,“要是别人可不能开门。”见狗子心虚地朝上房东屋看,笑着起身往屋里去。
江离正在撸猫,见人进来也不在意,懒懒问道:“今儿不忙?”
站在门外定定瞅着靠着被子斜躺在床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穆子骞才点头:“还成,晌午想吃啥?我来做。”
“没胃口,提不起劲儿。”
穆子骞熟门熟路,先往正堂供桌前摸了摸篓子里的鼓肚低口穿带瓶,见还有温度倒了两杯水,其中一杯放了两勺红糖,这才重新进东屋。
江离不渴,可瓷杯都递到跟前了,她只好伸手接过。
赭红色的红糖水衬得白瓷杯越发清泠,可江离莫名觉得二者交织有一种别样的温润,有东西沿着心底渗出充斥整个胸腔,她眨眨眼,笑着撇头看向窗户。
虽大姨妈还没到访,可就在这两天了,这人倒是记得清楚!
穆子骞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她,在咪咪第三次探头往水杯上蹭时起身将它捉了过来,“成亲的东西得备起来,过两日咱们去汉中府转转。”
江离想笑,奈何胸腔酸涩眼睛也不大舒服,快速眨眼逼退水雾,撒气般回头看向穆子骞:“你是打算用‘逛街买买买’逗我开心?”语气有些冲。
穆子骞神色不变,摸着怀里猫咪点头:“出去散散心,到时候请大伯大伯娘晚上住这边。”
江离吸吸鼻子,摩挲着手里的瓷杯委屈道:“我不喜欢南郑,以后都不去了。”
“嗯,不去。”穆子骞眉目舒展,温声言简意赅附和。
并非口拙,虽未去过南郑,但爹在时提起过岳家旧事,他也算知晓一些,二则他了解未婚妻,此时,她需要一个倾听者。
江离垂眸,瓷杯圈出的独属于自己的天地中有微风拂过,漾起波纹,皱了水中人圆润的面孔······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①,阿芙猜猜我们的女儿叫什么?”
“秋兰?”
“落了俗套,舒江离,为夫希望她品德高洁心胸宽广······”
脸上的触感让她知道,有人在轻轻抚摸她,想来是这年轻夫妻中的一人吧,舒江离,好名字!
原来人真的有来生,只是不知为何到她这里,竟然还没遗忘前世的记忆,小小人儿砸吧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今往后,她是舒江离了。
万幸,家境不错,爹娘恩爱,爹还是个读书人,不用担心困于生计前途未卜,也能顺理成章摆脱文盲身份,舒江离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就连说话早脑子活泛都不用她找借口,爹娘自会从自身、对方身上找由头,再不济做糕点买玩具奖励她,说她会长专挑父母长处。
当然,随着年岁渐长,她有了自己的烦恼。
她娘是村里姑娘,爹娘被赌博败家儿子气死,混不吝兄长要把她卖了筹赌资,如话本救风尘一般,她爹这个书生路见不平挺身而出。
本是给苦命的良家女一个栖身安命之所,结果,自家兄长们不乐意了,彼时舒家二老只剩老太太,年岁已高,当家做主的是大儿子舒长海。
与二弟舒长江看不惯最小的弟弟不事生产一心花钱,各种手段逼着她爹舒长河成亲,成亲后好分家嘛!
舒长河看透了兄嫂的心思,也不愿高龄老母为自己的事置气,索性与救下的小黄氏成亲。
不出三个月舒家分家,不过二房依旧住在老宅,唯独舒长河带着新婚妻子另置房舍搬了出去。
分家后不过十天老太太过世,临去前给三个儿子分嫁妆私产时偏了幺儿,长房二房对舒长河的怨气更甚,以至老太太的后事办得相当不体面。
舒长河愧对老母亲,将母亲分的私产给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平分了,堵了兄嫂的嘴,得了几年安生。
小黄氏身子不好,调理了好几年才得了江离一个女儿,生产时不大顺利,大夫诊断可能日后再难有孕。
舒长河觉得一个女儿也挺好,可架不住兄长们惦记他的家产总想着给他过继,因着这事江离与堂兄妹们关系不亲近,好在她有自己的事儿干,陪着爹读书。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爹过了县试府试,妥妥的童生了,更妙的是娘有了身孕,双喜临门。
江离不陪爹了,改陪她娘,监督吃饭运动,学嘴逗她娘开心,一家三口都很期待小生命的降临。
可惜,财帛动人心!
她娘早于预产期二十天发动,她爹找的接生婆当日恰好不在,临时找的接生婆被长房二房联手买通,接生时不尽心,以至她娘难产,苦熬两天两夜生下的男胎早已没了气息,她自己也······
“你不知道,人心可以坏到什么程度。”江离哽咽,抱着杯子的手止不住发抖。
穆子骞拿过杯子将咪咪塞回她怀里,放下杯子后坐在床边揽住了一人一猫,下巴搭在未婚妻发顶,轻声道:“岳父说早早有孕对女子身体伤害大,咱们成亲先不圆房,过两年再说。”
“嗯!”江离从喉咙憋出个应答,声音喑哑,戳了戳怀里呼噜响的咪咪,继续说道:“那两房的人害怕我娘生个儿子绝了他们过继的路,想收买大夫做手脚没能行得通,便隔三差五来我家说话,拿出一副担忧的嘴脸明面上关心我娘安慰她让她好好养胎。”
实则呢,哼,三句不离她娘身子弱,五句就说妇人生产不易谁家媳妇难产没熬过来,要不就吹嘘她爹有大本事日后要当官,继而顺势说起官员流行纳妾······
小黄氏本就多思,被大房二房两妯娌挑拨后更难保持心绪平稳,怀相不好、早产都离不开那两房的算计,甚至早产当日原本定好的接生婆被故意支开······
“我爹把当日那个接生婆连带我家被买通的下人打了一顿送去县衙,县令拒接我爹的状告还想和稀泥息事宁人,我爹敲了鸣冤鼓。”
后续的事儿,穆子骞基本也知晓。
舒家到底在南郑是地头蛇,买通接生婆毒害舒家三房当家主母、小少爷的罪名被二房管事担下,而岳父舒长河猜忌状告手足坏了名声,县令虽没作废岳父的童生试成绩,可没有学子愿意具结,也没有廪生乐意作保。
彼时,未婚妻六岁,性情大变,恨极了舒家长房二房,夜夜惊梦清醒过来就是哭着闹着要给娘亲弟弟报仇,和和美美的一家子眨眼间就剩两人,继妻亡失子,岳父经不住玉雪可爱的女儿变得疯疯癫癫,一夜白头。
父亲时常往南郑找工,因缘际会结识了岳父,听闻此事专门往南郑去上门探望,建议岳父搬家。
或许是想离开神伤之地,又或是为着女儿的教养,舒长河选择了西乡县柳树湾,有好友帮扶不说,妻子的姐姐就在邻村,女儿持家女红的手艺也有人教导,不会碍着日后的亲事。
穆子骞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未婚妻的情形,当然,那时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日后会定亲,彼时白白瘦瘦的小姑娘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人时很是瘆得慌,不喜欢同别人说话,总一个人自己念念叨叨。
岳父买地基起屋子后,在大爷爷的劝说下开了启蒙学堂,让阿离和他们这些蒙童一道上课,还总喜欢点阿离答题,将阿离作为榜样,夸奖后鼓励他们课业要向阿离看齐。
如此两三年的光景,阿离才恢复正常,不再满身戾气,还总背手仰着小脑袋以小夫子自居教导号令他们这些男孩子。
作为学堂夫子,岳父很是尽心,虽是蒙学,可也严格教导他们,迟到早退决不允许,无故旷课更是要被重罚,常说若是实在没天赋,多认字学好算术谋个账房管事安稳度一生也是极好。
可能老天爷真的嫉妒英才吧!
那年六月,暴雨来得突然,正是晌午吃饭的点儿,眼看雨一时半会儿不得停,夫子穿了蓑衣出门挨家挨户给小弟子们传话下晌休半天不用来学堂。
学堂还有邻村的学生,就这一遭,夫子回家后高热病倒,竟是没能挺过三天,穆子骞担心未婚妻受不住打击,带着妹妹住到了舒家,一则操持岳父后事,二则陪着未婚妻。
素帷飘荡的灵堂中,火盆旁静静跪着一人,满屋都是香烛、纸钱燃烧留下的味道,他上前扶人去休息时,只听到未婚妻一句低沉喑哑地喃喃:“穆子骞,我没爹了。”
爹走了,她的亲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往后,她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标注:①屈原·《离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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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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