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景尧垂眸睨着她,娇美可人的脸颊不染市侩,双眸澄净似能望到她心底里,亦看得出她是真心安贫乐道,甘于满足,
以她的古怪精灵,怕是看他绞尽脑汁比真得些什么更欢心。
他忽而笑了,从善如流道:“如此,还请浓浓不吝宽限,我却要好生筹划一番。”
兰浓浓此番还真如他所想,看他为自己苦思冥想的模样,远比得到什么珍宝更令她心头发烫。
她的小院虽不华美,却足以遮风避雨;手中纸笔虽换不来千金,却能画出自己喜爱的图稿,换得碎银几两,更有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姑姑们,
邻里和睦,日子顺当,钱财不多但有余,足够她安然乐活,她不需要有多少钱财权势,也不需要有人伺候。
如今她已觉得十足圆满,什么高门大户的威风,前呼后拥的架势,反倒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她所受到的教养中,付出与回报本该是公平交易,可在这里,尊卑如铁律,蓄奴是天经地义。
那些受雇于人者,甚至不必被呵斥,骨子里便已先矮了三分。
兰浓浓来此间两年,虽日常所见多是寻常百姓,却也偶见高门仆从来观中进香。那些奴仆低眉顺眼的姿态,让她即便手头宽裕,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以那般卑微的姿态侍奉。
再者她本非此界人士,若有人日夜在侧近身接触,免不得还要怕不经意间泄露异状。
如今意外遇得令她倾心的意中人,除归途难觅,倒也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兰浓浓笑得眸子都弯成了月牙,点头时发梢飞扬,才刚刚应下,她便已开始涌升无限期待。
*
夺冠者在欢呼声中退场,赛事的锣声刚歇,街市的喧嚣便再度沸腾,嘹亮的卖货吆喝声迎着夕阳,将烟火气漫过整座城池。
散场的人潮在下方缓缓流动,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窗边二人却安之若素,既然无事缠身,索性借着这一方清净,将方才未尽的话题继续娓娓道来。
兰浓浓喜欢听他讲那些见闻经历,但更爱的,是他言谈间那份不紧不慢的从容,沉静得让人挪不开眼,仿佛世间万物,他都了然于心。
偶尔被他发现她热烈的目光,见他无奈一笑,亲昵打趣时,她也不羞赧,反而说些天马行空的话。若能换得他眼中惊诧,或是朗声开怀,便觉无限满足。那张漾着甜笑的脸,始终如蜜糖般明媚。
桌上的杯影渐渐东斜,下方街市的嘈杂人声仍然喧沸,兰浓浓双手捂颊,压了压面上热烫,唇颊说多了话有些酸感,
盈着微光的眸子缓缓移向窗外,目光不经意掠过河面,蓦地一凝,下一瞬,她腾地起身,红翅木圈椅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浓浓?”
“有人落水了!”
目光穿透熙攘人潮,只见河心一人双臂奋力挥动,身躯在浊流中时隐时现,看得人心惊肉跳。
兰浓浓神色惊慌,扭头又冲他大声说了遍,随即便提着裙摆欲往门边跑,刚跑出两步,忽地一顿,忙转回窗边探身下望,全然没留意到横出一只大手被自己错了过去。
眼下人潮如涌,即便下去也难以逆流速行。就算能如来时一般有人开路,等挤到河边,怕也早已来不及了,
赛事结束时,护岸的兵士已经撤守,河中的津人也尽数离去,两岸百姓背向离开,交头接耳的嘈杂声浪中,根本无人注意到身后有人落水,
眼看着河中那双手臂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兰浓浓急得心头直跳,她不及细想,一手拢在唇边,另一手高举挥舞,朝下方人潮竭声大喊:“快看河里!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她的喊声虽响,却只引得近处几个下层看客仰头张望,下方声浪如潮,嘈杂的人声仿佛筑起一道无形屏障,将她的呼救声吞噬殆尽。
挥舞的右臂猛地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兰浓浓本能地挣扎,转头看清来人,眼中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姚景!”
她急声道:“你带的人里可有善泅的?河里有人落水了,这会人还浮着,跑的快些应该还来得及,或让他们边跑边大声喊,声音传得比人快,总有离得近的人听见前去搭救的!”
覃景尧并不慌张,只神色肃了两分,人满为患时,免不了横出意外,
如此等盛会,官府皆会派遣兵卒衙役护防,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也总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大意失足,况此时赛事已散,百姓回转,兵卒皆已撤离,更无防护可言,
覃景尧已踱步到她身边,手掌扶上她肩头,合拢握住,温度自他的掌心绵绵传递,叫人不由得放下心来,
“放心,已有人前去,你看,”
兰浓浓顺他所指望去,果然见岸边已有百姓徘徊,更有一二男子跳入河中,但她的心仍高高提起,概因河中挣扎的身影已然不见,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再叫上大夫,万一呛了水还能及时救治!”
兰浓浓回身拉上他的手,快步往房门走,边仰头与他说,
细嫩的眉心颦着,眸中布满焦急之色,落水之人在河中挣扎许久,几次沉入水中,早已呛了水,随时可能窒息。
心肺复苏后世几乎人人都会做,人若及时救上来,大概率就能得救,可这里也不知有无落水急救法,若无事自是万事大吉,若真有事或许也能尽份力,
兰浓浓既然看到了,断不能装作不知,无论如何,总要确定那人最终安危,方得心安。
既派人去了,这等小事原不值挂怀。
覃景尧见她心神不宁,自是无所不从,当即遣人速请大夫。他回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将人护在臂弯间,逆着人潮大步前行。
所幸盛会已散,人潮虽密,却多是缓步闲游之人,随从在前开路,二人疾行不过盏茶工夫便抵岸边。
河堤上此时早已聚起数十围观百姓,交头接耳之声不绝。
“...人怕是不行了,我看好似脸都青了呢。”
“啧啧也是可怜呦,只为看个赛龙舟白白的丢了性命去,”
“先前有人落水还有官府的津人捞着呢,也是这人命不好落的不是时候,人都撤完了,哎我看啊,是凶多吉少喽,”
“也不好说啊,刚不是说吐了水?说不得还有得救呢...”
兰浓浓被挡在人墙之外,只能从嘈杂人声中捕捉到零星碎语。她心中焦急,踮起脚尖左右顾盼,却只见层层叠叠的人影如密林般挡在眼前,正欲拉着他拨开人群往里冲,恰这时,自身后飞来连声高语,
“大夫来了,快让一让!”
人墙哗然一阵,立时闻声避让,
轻重不一,杂乱又飞快的脚步声飞速擦过,兰浓浓把准时机,趁人墙尚未合拢,忙拉着他也冲了进去,
所幸情况比她想得要好些,将落水的男子救上的好心人,应已先帮着去了水,跑得衣发不整的大夫,只肃着容简略一扫,便蹲下身叫带自己来的人搭把手,
将地上浑身湿透的男子侧翻,看不清动作,只隐约见他在那人胸腹处停留施力,又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其面上刺了下,红得发紫的血珠甫一溢出,侧躺在地上的男子便猛地倒抽一声,随即惊天动地般大咳着朝外呛水,
那人虽仍昏迷未醒,但胸膛已有起伏,不知何时屏住呼吸的围观百姓们,此刻齐齐长舒一口气,脸上也纷纷露出释然的笑来,
那大夫起身略整衣冠,背上药箱,冲四周一拱手道:“无大碍,人是因呛水所致,一时闭了气,回去后好生修养两日便可痊愈,识得此人的便帮着搀扶回去,若没人认得,便劳烦哪位好心义士,帮着送到我扶安堂去。”
“原来是扶安堂的大夫,果然妙手,我虽不认得,却愿出一臂之力!”
“我也来!”
“来来来!”
到底是好人居多,大夫话音一落,围观百姓便争先恐后上前将那人扶起,边笑声交谈着跟了上去,
不消多时,岸边人群尽散,只余下一滩水迹昭示着先前凶险,
直到此刻,兰浓浓才如劫后余生般长长舒出一口颤气,亦才惊觉额间手心尽是冰凉,后背衣衫也早已被冷汗浸透,连指尖都泛着麻痹的刺痛。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浑身气力仿佛瞬间抽离,整个人软软地坠入身后坚实的臂弯之中。
覃景尧取出手帕为她轻试额上虚汗,垂眸笑问:“现下可安心了?”
兰浓浓点点头,深吸口气,待气息渐稳,便挺直腰背站直身形,伸出大拇指,冲他绽开明艳笑靥:“救人者及时,大夫来得及时,且医术高明应急有术,更有诸多素不相识的好心之人齐心相助,古道热肠,民风至善,真好,真好!”
兰浓浓这番感慨确是发自肺腑。
她自来到此地,可谓一帆风顺,落难时得遇贵人相救,漂泊无依时有屋檐遮风挡雨,不谙世事时有良师耐心指点,就连谋生计所遇的伙伴,也极投契。
更难得的是,骤然失去的亲情慰藉,竟在此处也寻得几分补偿。
这些顺遂境遇,何尝不是国泰民安的缩影?正因身处开明之世,她方能渐渐消解心结,在此安顿身心。
倘若似她所知的某个朝代那般摧折女子,裹足束胸、禁锢闺阁,莫说安居乐业,便是活着都如履薄冰,她必然又是另一番心惊境了。
覃景尧听出她话语之诚,不知她心中感慨,也未有深究之意,只随心道,“浓浓娇娇女儿身,偏生悯人心肠,”
世间心善女子不乏多,然能弃体统,破世俗,为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计形象,竭力呼救者,
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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