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消亡,气息离乱。
往昔二十二年,我苦乐不均的一生,聚拢在我眼前。
自小到大,人人……骂我杂种。
我的父亲或许是我的哥哥,我的祖父或许是我的父亲。
因生父不详。
我,的的确确是个杂种。
亲娘一生下我,光着身子便被主母立即发卖。
天南海北,长安再不知她踪迹。
主母将我扔进马棚,由着马儿踩踏,叫我自生自灭。
也有人不忍心,是大哥哥救了我一命。
这家没人愿意养我,只有一个老姨奶奶见我实在可怜,她从大哥哥手里抱走了我,抚养了我。
老姨奶奶本家姓袁,闺名叫作善华。
我和善华,在她的小院里,一起住了八年。
那八年,胜过往后十四年。
善华没念过书不识字,只因着四季变换,她便喊了我八年的小寒。
小寒,虽是个乳名,到底是我原本模样。
只有她才是我。
许是生的日子冷,连带着我的性子也冷。
幸而,我姓颜不姓严,若是再换一个姓,心里只怕还要再冷上三分。
家中男人,父亲很忙,大哥哥也忙,唯有祖父清闲。
祖父常住在城外山庄别业,偶尔归家,他每每见了我,便问我是谁,还问我为何在他家?
我红着脸答不上来,只知道躲在善华身后低着头。
我从来不是个清爽豪迈人,装痴作傻事不关己自私自利,这是我。
人一句逗弄,我便经不住。
一声笑,一抹白眼,一句刁难,于我而言,不亚于砒霜毒药。
杂种这两个字,压了我一辈子。
想忘忘不掉,想逃逃不掉,它是两座大山。
山高如阳,我至死……翻不过。
一提此话,我抽噎着淌泪钻进善华怀里,我一哭,祖父便对着房梁哈哈大笑。
每到这时,我只盼着自己是个聋子,我愿当个半点声响听不见的聋子,听不见辱骂声,听不见嘲笑声。
听不见所有,我才能得了自由。
祖父,嫌小寒寒酸,重新给我取了名。
可笑,我分明就是个杂种,他竟叫我冰清。
冰清玉洁,玉洁冰清。
玩笑话说不够,还要在名字上做手脚,把杂种两个字烙在我身上,长伴我一生。
我不喜欢冰清。
祖父厌恶我,我更厌恶他。
若说善华是无人管的老树,那我便是无人要的杂草。
我们俩相依为命,小院里一切安好,可出了小院儿,满地荆棘,我与她无从下脚。
主母,总是变着法儿,克扣老姨奶奶的月钱。
主母并非缺那小半包银子。
只是想在善华带着我去叨扰她时,骂我几句杂种,骂够了,她便心里痛快,顺带着恩赏几个月钱。
善华不带着我,她便领不到月钱,带了我去,我便要挨骂。
她知我不愿听辱,于是拾起针线贴补生计,不见主母。
善华生在蜀地,从前也是个善女红的绣女。
躲了一个月,针线晃着眼,老姨奶奶年纪大了,我不忍心善华为我操劳。
丢了针线,我拖着善华到主母脚边求骂。
虽说挨了骂,好在得了月钱,我同善华笑着,善华也同我笑。
笑完了。
善华背着我,偷偷抹眼泪,我背着善华,也偷偷泣泪。
我心如琉璃,掷地便脆,我爱哭,时常藏在善华怀里哭,又或是躲在墙角下哭。
我常在小院,不出门不见客。
但凡家里来了女客,主母必叫我出来接见女客。
她叫我出来,只是为了和长安城的女人们说,我是个杂种,是个最下贱最不要脸的女人生的小杂种。
人都看我,人都笑我,人都指着我,人都骂我杂种,她便高兴。
主母究竟厌恶谁?
我,祖父,父亲,还是我那生母?
我难得知晓,也不想知晓。
我不知她,我却知我。
我厌恶她,我讨厌颜家人,更不喜欢长安城。
有一回,长公主来颜家做客,主母照例叫我入厅拜见,长公主见了我问我几岁了,主母回话,她是个杂种。
长公主却说,“好漂亮的杂种,只怕不是你们颜家的种,你糟践她,不愿意要,不如送给本宫,本宫带回去,养大了,给我家大郎做媳妇也好,给我家大娘做伴儿也好……”
太康长公主一句玩笑话,让我饿了三天。
善华求着大嫂嫂,大嫂嫂偷偷说给大哥哥听,又是大哥哥救了我。
我半死不活,善华哭了一夜,一夜之间,她生出了许多白发。
她怕我死,我也怕她死。
善华很老了,好在没有祖父老。
我怕善华死去,独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见祖父活着,我常心有安慰,要死也是老的先死,要死也是祖父先死。
轮不到我的善华。
八岁那年,祖父死了。
三个月之后,善华也死了。
那一日,大雨倾盆倾洒大地,我和袁小跪在雨里,求主母开恩。
善华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死后葬在颜家祖坟,她不想当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主母说,颜家没她的位置,便叫袁家人将她的尸骨拖走,袁家早没人了,只有一个袁小,平日里还靠着善华接济。
我是个杂种,但我不是傻子。
主母存心刁难,她想要什么,我知道。
祖父死前,给我留了一笔嫁妆,那笔钱,数目不小。
祖父厌我至极,到死都在害我。
我年才八岁,如何护得住钱财?
我早知留不住它们,献出去,能换善华如愿,我死也心甘。
我磕红了眉心,甘愿供上所有,主母这才不情不愿松了口,让善华的遗骨,入了颜家的土。
大雨如泪,我哭着笑。
祖父的杏子林,在长安城外,靠着皇家行宫,也被祖父搁在嫁妆里。
传言说,杏林常有狐鬼出没,故而,早已荒废多年。
狐鬼之地,主母万般嫌恶不愿意沾手,她大发慈悲把杏子林赏给了我,我不信狐鬼,袁小也不信,安置好善华的尸骨,我便叫袁小去看林子。
善华死后,我真成了没人要的野草,我再也不能躲在善华怀里哭了。
每每想她,我只能缩在墙边暗自哭泣。
大哥哥见我孤单一人,便买了阿湘送我。
阿湘大我两岁,活泼好动,比我有人样儿。
阿湘陪着我,我陪着阿湘。
阿湘顾着我,我顾着阿湘。
那时,太子未定,庆王襄王忙着争夺储君宝座。
父亲很忙,他日日都在为庆王谋划纵横。
大哥哥也很忙,他刻刻都在帮扶父亲。
庆王为体恤下属,便让庆王妃收容我做了义女,王爷知我无人教养,又叫我入王府,就养在王妃膝下。
入王府的第一日,我因名重了世子名讳,另得了新名——冰鲤。
比不上小寒,我亦不喜欢。
伊始,此名我当是庆王妃所赠,过了许多年,我才得知,这是庆王世子所改。
难怪……叫我喜欢它,实在为难。
世子视我为鱼虫,我亦见他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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