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人站在卧室的窗前整理衣服,高领毛衣裹着修长的脖颈。
外头还没见太阳。当班主任的这些年里,她“被迫”形成了早起的生物钟,就算在假期里也难得赖床。
窗玻璃上凝着一层水汽,让人看不清外面。她忍不住伸手划了一下,一颗水珠在指尖凝结流下,像一道泪痕。在那道反光里,她看见了自己模糊的脸。
昨夜,她又梦到她了。
梦境一如既往地支离破碎。她只记得有一幕,是少年时的她们在公园里那片运动区追逐嬉闹,隔着某个器械,吕铭钰对她笑得灿烂,背景模糊成了灰暗色调。
而那个公园,正是她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
没想到十一年后再重逢的今天,也还是只能在梦里相见。
甚至有的时候,她能一次性梦到学生时代很多模糊的面孔,可环顾四周,唯独少了对方的身影。
不过比起其他人,她更看不清的——是自己的脸。除了偶尔是她自己亲身的视角,更多时候,是一个总是背对着她的“梁立人”,代替了自己,占据着吕铭钰。
尽管这些梦大多在醒来后就忘了,但有一点能确定的是,即便在不顾逻辑、无所不能的梦里,她和吕铭钰之间也从来保持着暧昧的若即若离,不曾越线半分,给她徒留下一丝怅然。
推开窗,眼前一下亮堂了起来,一阵湿凉但不凛冽的晨风拂面,混着泥土的味道,解了些许燥热。
雀鸟的啼声灌入耳朵,像在庆贺求偶季的提前到来。
今年确实是个暖冬。
去年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今年却是气候温暖,寒潮来得晚,去得早。
新屋旁有一个小池塘,池塘边曾有过一棵高大的柚子树,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挂满个大饱满的柚子,只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砍掉了。
越过满是房屋和人烟的山谷,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读书时候不明白什么是丘陵地貌,或许也有“身在此山中”的缘故吧。她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大山的怀抱,家在半山腰,工作地也在群山之间。
母亲难得起了个早,在楼梯间喊她吃早饭,打断了思绪。
父亲和弟弟都还没有放假,家里只有她和母亲,还有爷爷三个人。梁立人坐上餐桌,吃着母亲熬制的玉米排骨汤,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
母亲在她对面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屋漏偏逢连夜雨。”
梁立人闻声抬头,装模作样地环视了一遍宽阔得有些空荡的客餐厅,回道:“我们屋里好好的,没漏雨哒。”然后又用筷子指了指窗外,“今天估计会是个大太阳。”
母亲瞥她一眼,“是你这个屋漏雨了。”
“……”
梁立人无奈地撇撇嘴,“你女儿我是个人。”
母亲自顾自地开口:“你张阿姨介绍的那个国企的,别个回话了,说你不是他的菜,他觉得你……个性太强了,大概是这个意思,他还说你们好久之前就没聊过天了。”
“他也不是我的菜。”梁立人嗤之以鼻。
母亲这时却突然转了调子,言语间尽是夸张的嫌弃:“没聊了也好,一个大胖子,跟个球一样,真的。男人,没结婚就胖成那个样子,结了婚以后还得了?只会更加不注意形象,别把我们的床睡塌了。”
“噗……”梁立人被逗乐了。
然而母亲也没让她乐呵多久,“你大姨说要跟你介绍的那个高中老师啊,本来是想要你们寒假的时候见一面的,你爸爸也对他的条件非常地满意,我给回掉了。”
梁立人刚要乐呵,只见母亲睨了她一眼,继续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人看得上你的。”
“……”
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母亲立刻补充道:“我不是说你的胸啊。”眼睛却还是下意识地扫过了她的胸口,“你太瘦了,全身加起来都没二两肉,好像我们屋里穷得连口吃的都没有。别个父母肯定也喜欢那种丰满一点的,就算是胖一点都没关系,看着就有福气。”
梁立人脑海里立刻浮现那抹倩影,由衷地应下这句:“我也喜欢丰满的。”
“就是说呢!”母亲不停地给她碗里盛精排,“多吃点,全部吃掉,我要趁这个寒假,把你多养点肉出来。”
这话母亲都不知道说了多少年了。
“你上班那么辛苦,要是有个人可以照顾你,我跟你爸爸也可以放心一点。你看你,这个学期又瘦了。”母亲伸过手来掐了掐她的胳膊,“你又要上课,又要管学生,还有你们学校一堆打锣事,忙完这里忙那里,就你们学校那个打锣条件……哎……”
“……”
梁立人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汤,不紧不慢道:“我要是嫁到别个家去了,放假就不可以回来陪你了呀,我就得去陪别人的父母了。到时候屋里就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怎么办?”
母亲不说话了,低着头啃玉米。
早几年,母亲就不再工作,守在了家里,不是种种菜,就是去村里搓搓麻将打发时间。由于两个孩子都还没有成家生育,父亲趁着壮年继续在外挣钱。弟弟毕业后选上了部队,远在北方,已经几年没有回家,她是离家里最近的了。往往还没放假,母亲就来了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她想把母亲接去学校,但家里还有爷爷这么个“老古董”。父亲一直想把爷爷送去广东的伯伯那,但在鬼门关走了几趟的老人哪儿都不肯去。
一转眼,奶奶也已经走了十多年了。虽然她对那个刻薄的老人没什么感情,但奶奶在的时候好得能顾着爷爷,不需要母亲在家照顾。
“你生个崽子给我和你爸爸在屋里带啦!”母亲的语气里带了点撒娇的腔调。
“生崽这事,你指望我,还不如指望梁泽官。”
母亲叹了口气,一脸幽怨:“屋里一个两个都不生崽,要你们有什么用!”
“哎呀,你这样想嘛。现在钱这么不经花,我要是有了男人、有了小孩,我的钱肯定大部分就不是给你花了,你觉得到时候我还有好多可以留给你?不说别的,就你这个牌技,你还能继续当‘输记’吗?”
母亲果然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在认真权衡利弊,最后对她说:“要不还是算了?”
她忍俊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母亲却突然停下筷子,不满地皱起眉头,“你娘是‘赢长’!你怎么喊的!”
“要得要得要得,赢长赢长,哎哟,快吃快吃,别饿着我们梁家的‘赢长’了。”梁立人往母亲碗里夹排骨。
“你吃!”母亲又夹给了她。
“我吃我吃。”
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和碗筷的叮当声,梁立人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她快31了,是村里某些人口中“嫁不出去的大龄剩女”。不过,她才无所谓那些无关痛痒的流言蜚语,左耳进右耳出,统统抛在脑后。
母亲在厨房门口朝客厅喊:“还有个把星期就过年了,这几天把屋里收拾一下,过年前要里里外外搞一下大扫除,把旧年子的晦气扫出去,别堆到前一天来搞。你自己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晓得了吗?”
“我晓得了!”梁立人高声应下。
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她看了一圈,整洁干净,没什么需要特别清扫的。提着水把隔壁弟弟的房间抹了一遍灰后,她又去了父母的主卧。
靠墙的小展柜上,摆着许多她和梁泽官从小到大的照片。姊妹俩长大后很少再拍照,这个展柜的时光好似也凝固在了两人的学生时代。她拿起那些相框,一边看,一边将它们一一擦拭干净。
读书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看着以前的自己,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真是青涩稚嫩。
母亲常常念叨最喜欢她的高中时期,因为那时的她最胖。
她不由得笑了笑。
拿起下一个相框,照片里的她穿着短袖长裤,扎着头发,站在窗边,对着镜头笑得有点不自然,但眼睛依然明亮。
这是初三毕业那天,母亲去到学校给她拍的。由于镜头正对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她背后拍出来成了一片纯洁的白光。
那时的梁立人,还不是如今这副精明模样。那时她可虎了,整天疯疯癫癫、笑笑哈哈的,马尾辫能甩到天上去。
或许就是这股子鲜活的劲儿,不知什么时候,被那个瓷娃娃般的少女看进了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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