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烈，食堂前门由过道连接的那条镂空长廊也空荡无人，偶尔有几个吃完饭匆匆赶回宿舍的师生瞥她们一眼，并没停留。
在这沉默里，梁立人产生了一种遥远的错觉——似乎她还是那个安静乖巧、愿意听她絮叨、任她安排的小姑娘。这种在她看来是默许的姿态，给了她更多越界的胆量。
“去操场走走？”梁立人试探着，话音刚落，自个儿就噤了声，这大太阳天的……刚想改口，却见吕铭钰终于张了嘴：
“去宿舍吧，我中午想休息会儿。”
她说完就往长廊走去。错身而过时，梁立人嗅到了空气里浮动的香气。
尽管声音不咸不淡，梁立人还是心头一松，甚至觉得有点儿感动。
“好。”她应下，快步跟上和她并肩，又忍不住侧头追问：“不过……这方便吗？”
吕铭钰偏头瞥了她一眼，“你想多了，梁立人。”
梁立人懵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应该只是在去宿舍的路上。她默不作声地又跟上吕铭钰，拐入了长廊。
阳光透过顶上繁茂的紫藤花架，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她们身上流转。两人的鞋跟一粗一细，踏在地面上，像一支合奏曲。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吕铭钰直截了当地问道，“时间有限，你直说吧。”
梁立人犹豫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毕业后，你一直留在广东吗？我怎么……从来没在一中遇到过你，也没听说过你？”
吕铭钰的步子顿了顿，丢下一句：“如果你只是来找我叙旧的，那就免了。”说完，她就加快脚步，和梁立人拉开了距离。
长廊尽头明亮的阳光已清晰可见，吕铭钰从包里拿出遮阳伞，准备撑开，却猝不及防被一只戴着黑色腕表的手拿走了伞。她错愕地停下脚步，只见梁立人边走向阳光，边利落地将伞撑开，留给她一个背影。
这人还是带着点从前那种不由分说的霸道。吕铭钰不禁咬了咬唇，捏住了那只被拿走伞的手。
最终，梁立人停在屋檐阴影和灿烂阳光的交界处，转身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吕铭钰。
她举着伞，枪灰色的半框眼镜下，目光灼灼，“不是要回宿舍？我送你。反正我上午也睡饱了，不急着赶这点儿时间。”
“……”
她也不急，就那样等着，等待她走入这片她亲手撑开的、小小的重逢里。
伞下的阴影柔和了梁立人这些年被岁月削磨得清晰锐利的轮廓，却也难掩些许风霜的痕迹。剪短了的发尾齐整利落，挺括的领口处有点点银光，是条项链。
一身简约合身的铁蓝色套装，外套敞开着，露出内里的纯白衬衫，再往下是一双低跟皮靴。装束专业又不刻板，也更衬得她身形瘦高修长。
她单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有种松弛又沉静的权威感。
带着夏末余热的秋风拂过，轻轻撩动两人的发丝。
吕铭钰别开眼，目光定在了别处。梁立人顺着望过去，这才发现秋明县中的老师已经从侧门出了食堂，正朝两人的方向走来，一双双含笑的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
食堂四壁都是玻璃，梁立人心里蓦地一紧，面上仍端着笑。吕铭钰也笑着，对这群同行点了点头，再回过来看向梁立人时，眼里送客的意味明显。
梁立人却装傻充愣，不仅毫无离开的意思，还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迈步上前靠近她。
她毫无征兆的靠近让吕铭钰呼吸一滞，连身体都不由得微微绷紧，脚步更是钉在了原地。
梁立人将伞举在两人头顶，在这正午灼热的阳光下，制造出一小片阴凉的私密天地。
没等吕铭钰反应，梁立人又挽住她的胳膊，以一副亲密好友的姿态“挟持”着她走出长廊，朝阳光下走去。
她们就这样彻底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三三两两打着伞、已经陆续走过来了的老师们朝两人热情地打招呼。
吕铭钰笑容满面地向她们挥手，等人终于走完，笑容便立刻收起，瞪了身旁依然笑意盈盈的那人一眼。她伞也不要了，阳也不遮了，抽出手臂就往教师宿舍方向走。
“诶，铭钰！”梁立人赶忙跨步追上，把伞撑到她头上，还不忘贫嘴道：“这么漂亮的伞就送我了？”
吕铭钰不搭理她，梁立人也不敢再叨叨，生怕更惹人嫌，便只是安静地为她撑伞，保持着亦步亦趋的步调，像个沉默的影子。
望着两人在同一把伞下渐渐远去的背影，秋明县中的队伍里突然有新老师小声问了一句：“梁主任还是单身吗？”
二三十多岁的年轻老师们一下心照不宣地笑开了，“你想说什么？”
还有人打趣：“怎么，你有想法？”立刻引起了一阵哄笑。
挑起话头的新老师瞥了一眼走在队伍外围的谭组长，“这……这是能说的吗？”
大家又笑了起来，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两道身影。一裤一裙，一暗红一深蓝，在伞下显得格外和谐。年轻人隐晦地议论着这种想法“简直大胆”，是“橘眼看人姬”，碍于有年长者在场，很快也就默契地收住了话头。
学生宿舍楼前的小片阴影拢住了沉默并行的两人，梁立人忽然轻声开口：“我错了……对不起。”
她停住脚步转向吕铭钰，声音轻得生怕把人吓跑了似的，“我太心急了。我也不想贸然打扰你，但我真的害怕，怕这次比赛一结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足毕生的勇气，“我又要错过你了……”
“今天原本不是我该来的日子，按照惯例，我只需要带队参加明天的物理竞赛就可以了。”梁立人吞咽了一下，空着的那只手钳住吕铭钰的上臂，脸庞凑近，“可偏偏，偏偏让我来了这里，偏偏你又代表一中参赛。我就想，或许……或许是天意呢？”
她微喘着，气息几乎拂过吕铭钰的肌肤。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对方，试图在那张脸上寻找一丝涟漪。
可吕铭钰始终垂眸看着别处，不知是闷热还是其他缘故，她的面颊透着不自然的红晕。
宿舍楼还没有门禁，偶尔有学生进出，好奇地往这边看，但鉴于是老师，也不敢多观望。
许久，梁立人才听到吕铭钰的轻声回应：“我真的困了……梁老师，平常这个时候，我已经睡下了。”
梁立人张了张嘴，万千话语消散在了这团棉花上，最终也只是缓缓地松开手，吐出一句干涩的：“抱歉，耽误你休息了。”
“你今天已经道了好多次歉了吧？”吕铭钰终于抬起眼，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尽力平稳自己的声线，“梁立人，事不过三。你的事说完了吗？说完我要走了。”她说着就伸手去拿自己的伞，却被躲开了。
“我还有一件正事。”
吕铭钰看着她这副执拗的模样，几乎要被气笑了，唇角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
“你已经比完赛了，就再借我一点点时间，好不好？”梁立人近乎恳求。
“我下午还有课。”
“那就边走边说，走到你宿舍楼下就差不多了，绝不耽误你休息。”她说着又想伸手去扶她的胳膊，却被躲开了。
“就在这里说完吧。你……”吕铭钰正想说什么，却被一声清脆的问候声打断。
“吕老师好！”有她的学生路过，礼貌地像自己的英语老师问好。
“欸！小芸好。”吕铭钰脸上的不耐瞬间消散，换上了亲切温柔的笑。
“老师好。”学生又向一旁不认识、但看起来一身师长气质的梁立人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好。
梁立人笑得和蔼，点点头，“你好。”
等学生走进宿舍，吕铭钰瞪了一眼身旁的梁立人。这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偏偏要杵在学生宿舍楼下跟她拉扯不清。幸好刚才那过于暧昧的一幕没被自己的学生撞见，她安慰自己，想到这，又没好气地斜睨了那人一眼。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非说不可？长话短说。”她丢下梁立人就往路尽头的教师宿舍走去。
被撇下的那人赶忙举伞跟上。两人重又笼罩在了那片小小的阴影之下，并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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