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中毒第十六天,椿国并没有人心惶惶。
修竹进宫途中,还买了几斤鲜果,叫人送回去。
宫中守卫更严,她连夜拟定几套轮守制度,交给陆繁雨裁决过后,才送入宫中。
修竹深知,陆繁雨早年心中有结,甚至想过一死了之,只是半路得了个她,凭着点良心,才半死不活的活了下去。修竹警告她好好养病,却也没什么别的可再叮嘱。
修竹心中,她就只是师父,那个叱咤风云的勤雨,她不认识。
既是先锋军,便要从速。
修竹不习惯之前那些人山人海似的送行,提前整军,打算清晨离开。
将军府众人干脆一夜没睡。
看着陆繁雨蓬头垢面睡眠不足的模样,修竹还是心疼了,道:“都别忙了。”
“那可不行。”最先出声的是夫人:“既是去打仗,就一定得喝这个。”随即端起一碗黑乎乎的水。
“这是?”修竹疑惑不已,本就爱掉色的眉毛又拧住了。
“这可是夫人特意去掩佛寺求得平安符,每次出征前我都喝。”顾大将军脸色还是泛白,神色恢复如常,坐在厚厚的毛皮上,盘起腿,活像个坐月子的妇人。
陆繁雨也裹了个厚毯子,佝偻着腰:“喝吧,没啥味。”
修竹看着他俩说话时那个万般无奈的神态,渐渐瘪起了嘴。
“哎师父,你看咱仨这个坐姿,还真是……同出一门,哈。”修竹打着哈哈,顺势把碗放在一边,妄想躲过去。
栖鸣山的师姐弟没一个搭茬,满脸都写着“认命吧!”
夫人大步迈过来,端起碗:“上次就该让你喝,果然回来就吊着胳膊,快喝!”
修竹一圈看下来,求助无果,扯起嘴角想笑,却发现笑不出来。
负伤荣归将军易,治病养伤信邪难。
修竹一口闷了那些符灰,感觉比第一次喝烈酒舒服得多,不过滋味还是不好受。
饶是这样,她还是没能顺利出了将军府,就一个晚上,她把各式各样保平安的法子都过了一遍,这才在淡墨的叫喊声中挣出来。
一出门,顾醉阳拦在门口。
天渐渐发了些白,熹微的晨光撕开沉夜,企盼生长。
他站在那,静静的,如同古树般立着。
方才还吵闹的淡墨立即没了声音。
顾醉阳走近,把一枚沉甸甸的长命锁挂在她身上,帮她整理着头发、战甲、衣袂。
“我把我小时候的那枚融了,又加了不少纯金。”
修竹听闻把锁拿在手里,用指甲盖尅它。
顾醉阳攥了攥手,正视着她,“它守了我二十年无病无灾,现在我只希望,它能守你这一次,平安归来。”
修竹得了好处心里开花,遂问他:“瞧你矫情的,要抱抱吗?”
顾醉阳瞥见堵了一门口的将军府众人,退了半步,十分刚毅:“不要!”
修竹一笑:“那也谢谢你……走啦。”
转过身去与众人告别,那一张张脸,或忧郁,或不舍,或骄傲,都带着笑。
再转回来那一刻,顾醉阳就抱了过来。
要不是顾夫人及时捂住了自己和顾大将军的嘴,俩人几乎要喊出声来。
“一定不要出事啊修竹儿。”顾醉阳这话说的轻飘飘,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知道啦顾一榜。”
顾学士把头埋在女将军的颈窝里,闷闷的“嗯”了一声,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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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楚觅来到皇后殿中,向着供奉的佛像,磕了三个头。
上过香,起身。
皇后听着里面应是完事了,就走进来,摸了摸她的鬓角。
突然,楚觅心中灵光一现。
“觅儿,去哪儿?”
楚觅只给她留下一个背影,和一句随风销了声的“密室”。
云公公守在皇帝的寝殿外,见着楚觅,不慌不忙迎下来。
“殿下来了。”
楚觅站定,问他:“楚必是不是在密室里?”
云公公低着头:“回殿下的话,是。”
“她勾结覃人了?”
云公公抬起头,那张遍布褶皱的老脸竟然舒展开,仍挂着那副见谁都笑的表情。
“楚馆长拔除引信,救了很多人。”
听了这一句,楚觅不顾仪态地逼近,“父皇知道刺杀?”
可云公公只是轻飘飘跪下,“陛下不知。”
“他不知情,那是谁关的楚必?”
“楚馆长知情未报,差点逃脱,宫宴之前,便被陛下扣住了。”
楚觅不想多费口舌,面无表情进了寝殿。
皇帝还是没有血色,果真如藥老先生所言,一旦睡去,醒不醒的过来,都是未知。
楚觅跪坐在一旁,看着发丝渐白躺在床上的中年人,疏离又熟悉。
他好像是那个幼年时事事巨细的父亲,又好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许久,楚觅起身,行礼拜别。
找机关,开暗门。
这里对楚觅来说并不是秘密,皇帝早告诉过她,只是她从未进去。
密室里,似乎并没有人。
楚觅慢慢摸索着烛台,点上灯。
一方小角被照亮。
突然,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铁链碰撞声,隐约还能听到呜咽。
她便不再往前。
楚必被人从密室抬出来时,仿佛是一具尸体,连呼吸起伏都没有,很难判断她是否活着。浑身都是血,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不少人都掩住口鼻。
楚觅走过去,发现她张着嘴,不知道在说什么。
“别让她死了。”
人群撤去,殿里又剩下她和她的父亲。
楚觅看过去,皇帝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她却觉得,他始终醒着。
“所以呢?”楚觅问他。
“她算什么?”
没人回答。
“所以呢?陛下……”她迟迟未能说出后半句,终于放弃,回头离去。
城外大营,修竹带上兵和装在囚车里的覃国三皇子,向鬼湾进发。
路途遥远,跋涉辛劳。
第二天开始修竹就感到了一丝无趣,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于是她就想找点乐子,于是她就勒了勒马缰,挪到队伍后面。
“弓少爷,跑着累不?”修竹嘴角弧度越开,弓原就越想骂人。
看着他呼哧呼哧跑的费劲,修竹便想起初入虹阳殿,故意整他的那一天,一时间笑的不可收拾。
“诺离将军……您收一收……您,带军呢!”弓原跟在修竹的马屁股后面,咬牙切齿。
修竹没当回事,优哉游哉地看笑话。
没过一会,见弓原累的不行,她四处看了看,随便点了个人:“去,告诉前边,歇会。”
大军就近停住,打水做饭。
弓原放下肩甲,揉了揉,眼看着修竹走过来,他也不躲,就往地上一坐,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修竹没停,路过他身边时踢了他一脚:“走,跟爷们立功去。”
弓原转头看着她,想了想,抓起甲屁颠屁颠跟上去了。
囚车旁留了七八个人,站的整整齐齐,见着修竹过来,一齐拜见:“将军。”
修竹拍了拍打头那个:“都辛苦了……去歇会儿,我跟他唠唠。”
她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叫着弓原一起。
弓原嘴里嘟嘟囔囔:“你也好意思说累。”
修竹没绷住严肃,咧嘴一笑,往右怼了怼,弓原没力气与她争地盘,换了个地方。
这么闹了一番,囚车上的人还是没睁开眼睛。
修竹嘬起嘴,冲他吹了几个轻快的小调。
“凛沐,聊几句?”
还是没反应。
“你们兄妹去后殿干什么?”
依旧没动。
“后殿严丝合缝,难不成,有密室同往宫外?”
……
“花里的炸药没炸,引信被人拿了,你们这一行,被人走漏了风声。”
……
弓原终于怒了:“哎,你有毛病吧,她跟你说话呢听不见?”
修竹拉住他,示意他安静。
“做个交易吧,你如实回答问题,我把你平安送回覃地。”
弓原瞪大了眼睛,上面写着——单修竹你认真的?
她认真的不能再认真了。
凛沐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杀了我吧。”
修竹笑起来:“长锋军令:擅杀俘虏杖责五十。但你要是多说几句,也不是不可以。”
两方又陷入沉默。
“凛冬是你亲妹妹?”
“对。”凛沐终于开口。
“那你们当时,是想逃?”
“是。”
“覃国待你们并不好。”
凛沐不说话了。
修竹站起身,又坐在囚车横梁上。
“你转过来,说了唠嗑,我又不能害你。”
凛沐依言转过身,白发根根,衣袍带血。
修竹凑近了才看见血迹,神色却也没变:“廷尉寺用过刑了?”
凛沐目光无神,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应该的。”
“你倒是看得很开。”
“弓原,你去前面,找一个姽婳营的副将,叫曾欣,给我整二两酒来。”
弓原的脸扭曲成一个奇怪的样子,骂骂咧咧走了。
修竹看他去了,笑骂:“狗脾气。”
话题继续。
“所以此次只是为了刺杀?还有没有别的缘故?”
“我只求一死。”
“那你怎么着也是要死,先把解药说了。”
“我只知道,这个毒覃地独有,有两种施法,一种是直接用,效用尚可,主要是难以根除;另一种……”
凛沐低着头,一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艰难开口:“就是做药人……按剂量服进人体,与人血融合,但凡碰过药人之血……效用极好。”
修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开:“勤雨将军中的是哪一种?”
凛沐皱着眉头想了想:“第一种,当年椿国皇室,曾研制出延缓之法。”
“解药呢?”
凛沐咧着干透了的唇苦笑:“我要知道,凛冬也不至于死。”
“你俩到底是不是皇嗣?”
凛沐捻着衣物的一角,没有回答。
修竹摇了摇头:“你们国主是真的狠。”
就着这空当,弓原提着酒,端了盆热菜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
修竹老远看见来人,扬声笑道:“老左,你就让他自己拿,个新兵蛋子惯得他。”
左小菊嫌弃的看着她:“这么不是人的事,我干不出来。”
“吃饭。”修竹转过身来看着凛沐,突然想起什么。
“哎,钥匙呢?”车上车下找了找,无果。
“弓原,去把钥匙拿过来。”
正在吃饭的弓原:“我去你大爷的!”
修竹高声赞颂:“谢谢弓师傅。”
修竹把饭菜端进囚车,坐在车门边,跟凛沐一起吃饭。
凛沐看了她好久:“单修竹?”
修竹见他不吃,倒先急了:“吃啊……你看看,这是将军的饭,还有肉呢,快吃。”
“我很羡慕你。”
修竹劝他:“烦恼世人皆有,只是有的让人看见,有的不让人看见,不必羡慕。”
“但至少,你是自由的。”
他伸出手吃饭,手腕上缠着一圈圈发黑的绷带,他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来。
饭毕,修竹收拾了东西要锁车门,凛沐突然抓住门边:“单修竹,若我全盘托出,你们椿国能不能把我留下?”
修竹把他的手掰下来,锁好车门:“你这个要求,有点人味了。”
凛沐重新找了个位置坐好:“据我所知,覃国此次下了死命令,皇帝和顾大将军必有一死。刺杀是两线并行,一个是炸药,另一个是潜伏在宴席上的杀手。”
“炸药量很足,足以炸死席上大半,所以当场舞者并不知道炸药的事。而引线,是一个矮个子女官,以救我出去为条件套了去的。早年覃国派到椿国大批卧底,椿国宫中到底有多少,我不得知,但以着皇嗣身边都有卧底,可想而知覃国筹谋之深。”
“至于凛冬……她是用来兜底的牌,原本的计划里,她伴做椿国女侍,等到乱成一团时,靠近皇帝自尽……但那一天,有人跟我们说,如果想逃,就要去后殿。”
“后殿?”修竹的直觉叮铃作响:“是那个女官?”
凛沐点点头:“她说若是想逃,可以跟着她,我便问为什么,她却要我说出刺杀计划。”
修竹没有说话,点了个头让他继续。
“可是宫宴那天,迟迟不见她的身影,凛冬见你值守,怕你死在爆炸里,便去提醒。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修竹站在车旁不说话,脑子里全是问题:
楚必知道了刺杀,为什么不上报?
她已经是储文馆馆长,又为什么要逃?后来逃到哪里去?
花台里的引线,是她趁着探查拔下来的,可如果不拔下来,逃跑几率只会更大不是吗?
那内应又是谁?
后殿有密道?
“皇帝和顾大将军,怎么样了?”凛沐看着她,轻声问。
修竹抱着双臂,敛去满身散漫,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她看着凛沐,看着他发红的眼睛。
“要不是大将军没事,我怎么可能这么耐心?廷尉寺那点手段,逼不出什么真心话,我知道更狠的。”之前的和气全散尽了。
“你不是要留下吗?现在宫里正好缺个试药的,等毒解了,再论其他。”
“还有啊,我不是什么好人,你看错我了。”这是凛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证明写手还在坚持的)小番外
“楚觅,我和楚必一起查的花台,你怎么不怀疑我?”
“放屁,我们姐妹情比金坚,怀疑你?我还是个人?”
修竹一笑:“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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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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