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竹帛宴如期举行,所有的阴谋阳谋也在如期展开。
盏盏金胎珐琅缠枝灯内辉煌的火光照得整座承运殿通亮。乌沉沉大案之上,杯盘罗列。珍珠碗里的是龙肝凤髓,玛瑙盘里的是熊掌猩唇,镂金盏里的是象拔竹荪,夜光杯里的是玉液琼浆。众文臣与士子列班就坐,或是低头思忖诗文,或是与邻座之人窃窃私语,又或是仰脸东张西望。
右侧首席尚空,那是沈惊月的座位。
他身着缟羽色莲花纹朝服,头戴乌纱进贤冠,足踏白绸厚底官靴,肋下悬三尺青锋剑。等其他人都坐好了,他才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走进大殿。
这就是丞相该有的派头,剑履上殿,姗姗来迟。
众人纷纷起身,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地向他打躬作揖。其中有几张谄媚的嘴,稀里哗啦地宣泄着奉承的字句。沈惊月则是“极具丞相做派”地加以回应——非常随意地拱了拱手,连一个正眼都不曾许给他们。
享受完所有的卑微和惶恐之后,沈惊月不紧不慢地撩袍端带,坐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他面前的案几上,摆的是一双黄金镶琥珀的箸,这是仅次于城主规格的箸,也是必须放在他面前的箸。
他没有正襟危坐,因为这种场合根本就不配。官高爵显的大丞相微向后仰着高贵的头颅,腰杆始终挺得笔直,浓黑的眉毛微微斜挑,薄唇含着晦暗不明的微妙的笑,凤眼斜睨着对面的刘璟笙。
刘璟笙坐在左侧首席,还是那一身凝夜紫的广袖对襟袍子,一对紫翡的祥云灵芝簪子挽着随云髻。她名为谏议大夫,却没有穿朝服戴朝冠,因为她实在不喜那一身披麻戴孝似的素白朝服。
她被沈惊月盯得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满地乱蹦,但她没有回避这束目光,反而抬起下巴,毫不避讳地迎了上去。她始终端正地坐着,连放在腿上的手都没有移动,但周身的气息瞬间凝住了。
仰月口天生嘴角上翘,她没有故意压下,只不过,轻秀眉是横眉冷对,鹤眼里夹霜带雪,像浓浓的黑雾里隐藏着足以血洗天下的千军万马。
王见王了。
“城主驾到——”随着黄门官高声报号,连无忧走进承运殿来。众人起身,山呼万岁,各行大礼。
等一整套繁杂的流程都走完了,由连无忧起头作诗。他这一首排在首位,又是城主所作,故而称为“龙头诗”。内容也是千篇一律,年年新瓶装旧酒,都是祈祷上苍保佑涟波城风调雨顺、无有兵灾,并保证要做一个兢兢业业的明君贤王。
随后,由文官之首,也就是丞相,来作一首诗,以点明今天竹帛宴作诗的主题。此诗歌上承“龙头诗”之愿景,下启众诗之主旨,又称承启诗。
这首承启诗倒是年年有新意,岁岁翻花样。这一回,沈惊月以竹喻君子,作了一篇镂金错彩的诗作,通篇上下不见“竹”字,也不见“君子”二字,却教人如见葱茏篁竹,如见谦谦君子。
满堂喝彩,也不知是恭维还是虚情。
刘璟笙也颇给面子地跟着叫好。虽然这人不是甚好人,文章却是难得的好文章。
承启诗之后就是文坛上各路神仙斗法了。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生怕自己的诗不够惊艳,又怕旁人的诗压自己一头。
竹帛宴的规矩,作完一首诗就要喝完一杯酒。无论是诗作完了酒还没喝完,亦或是酒喝完了诗还未成,都要罚酒三杯。
一时间,诗酒并举,丝竹交响,君臣同乐,仿佛山林中鸟兽集会,衣冠下的都不是万物灵长,而是凶猛又残暴的灰豺狼,是狡猾还奸诈的红狐狸,是骄傲却胸无城府的花孔雀,是无知又勇往直前的傻狍子……
刘璟笙一言不发,默默地低头夹菜扒饭。她想赶紧把自己喂饱,但席上的“珍馐美馔”着实让她难以下箸,所以吃得慢条斯理的。倒也不是宫中御厨道行不够,而是她在家中被刁遒养得太好。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海八珍稀松平常,祝余、牝牡、箴鱼也不为罕见,席上这些于她而言就是味同嚼蜡。
其间偶尔听到些略具才思的佳句,她也只是抬头观望,还是冷眼观望。
还不如沈惊月那篇雕文织采、矫揉造作的诗文。
“珏卿,你为何不作诗啊?”
连无忧一出声,丝竹声戛然而止,殿内立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汇聚过来,等待着刘璟笙的回答。
坊间传闻,烟柳苑主珏谏议写得一手好文章。民间也有数篇针砭时弊、措辞隽永的诗文,据说就是出自“赤焰春风”珏谏议笔下,但没有一篇是她公开承认的。朝野上下都等着看珏谏议在竹帛宴上作诗,要看看她的文笔究竟如何。
刘璟笙不紧不慢地放下箸,起身拱手道:“城主容禀,并非是臣不愿作诗,而是这诗堵在胸中,抒发不得。”
连无忧好奇道:“那要如何才能一吐为快?”
刘璟笙莞尔:“竹帛宴的规矩,一杯酒一首诗,若得白相斟酒,诗便作出来了。”
众人闻之一怔。
要孤高清绝的白丞相给她斟酒?连城主都不敢喊白相这谪仙般的人物斟酒!
“好,本相便为你斟酒,”沈惊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欣然应允,“不过,本相有一个条件——本相斟多少杯酒,珏谏议就要喝多少杯酒,喝多少杯酒就要做多少首诗。珏谏议,你可敢应?”
“有何不敢!”刘璟笙朗声笑答,将手一抬,“白相,请!”
片刻之后,大殿正中央摆上了一条长长的案几,案几上的鎏金莲花纹酒杯排成整齐的一列。沈惊月斟满一杯,刘璟笙就端起来喝干一杯,然后行云流水地作一首诗。
人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珏谏议的诗,没有人注意沈惊月手上那把酒壶,是一把黄金鬼面纹墨玉顶雕螭龙壶,那上面的鬼面花纹很是狰狞,似乎随时都会张开嘴来,一口把对方的头咬掉。
烟柳苑鲲鹏斗阙。
刁遒倒背双手,凝视着面前悬着的一卷又一卷帛书,不发一言。
送来前一卷帛书的岳晓雾前脚刚走,权璨后脚就来送后一卷。两人轮流交替,脚下生风,几乎都要驾起云来。
崔珏接过权璨递过来的又一卷帛书,“璨儿,这是第几首了?”
“回、回崔判的话,”权璨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第十九首了,后面、后面还有!”
“钩吻,小豆子颇有你当年风范啊!”崔珏嗤笑,手搭上刁遒的肩,“想当年,蟠桃盛会之上,十二花神献舞为师父他老人家贺寿,你以十二花为题,当场作诗十二首,可是名动三界啊!那时候怎么说来着,你的刀文武双全,武能杀敌,文能刻简。”
“确实好文章,”陆压把玩着宝葫芦,反复玩味这些诗文,“人家以竹喻君子,多是写劲节虚怀刚不屈,她却是写的是竹子为百姓献身,竹笋为人所食用,成竹被劈成竹篾编成筐篮,大公无私,尽心为民。”
崔珏道:“小豆子是在暗骂那些包藏私心的狗官,尤其是扣着工钱不发的大司农。”
“先生!先生!最后一首了,沈惊月的酒壶倒空了!”岳晓雾举着帛书冲进来,“二十四首!整整二十四首!”
刁遒接过帛书,常年覆霜盖雪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淡淡的笑容,就连那道从嘴角延伸至耳际的可怖伤疤也显得柔和了,“清丽典雅者如清水芙蓉,豪迈激昂者似铁马金戈,珠零锦粲者若翠羽明珰,含蓄隽永者同轻纱遮面——我的宝贝徒弟啊,接住我的笔了。”
“二十四首锦绣诗,字字明嘲暗讽,句句意有所指,一时出尽风头,她锋芒太盛,只恐乐极生悲,”陆压挂好了葫芦,“心字头上一把刀,还是太年轻了,忍不住。”
刁遒横了他一眼,那抹难得的笑容霎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比平时更为凌厉冰冷的神色,“你以为,我的宝贝徒弟写这些诗只是为了抨击贪官污吏?”
“诗里写的不就是这些?”陆压反问他。
刁遒把一卷卷帛书收好,语气平淡道;“你只懂诗中句,不懂诗外诗。泽贤堂修毕在即,能做教书先生的文人必为多方势力所争夺,但风骨桀骜的书生不会轻易为权势折腰,他们会自行选择领袖,而他们最容易选择的就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以此二十四首刺贪刺虐的诗文名动文坛,便可教实有忧国之能的文人由衷归附。日后举荐这些文人入泽贤堂讲书,既可养德才兼备之贤才,亦可使涟波城做我等掌中物,一举两得矣。”
陆压质疑道:“这颗小豆子才多大,能想到这一层?”
崔珏讪笑:“旁人自然不能,但她是我们的小豆子,她的城府不是你想看就看得出来的。”
刁遒把帛书锁进嵌螺钿漆木函内,“我的宝贝徒弟能想多深,我比你清楚。”
“一个比一个护犊子,我不跟你们玩了!”陆压气得胡子直抖,把皱巴巴的老脸扭到一边。
“珏谏议妙人妙语,文采斐然!”沈惊月拿起一只空酒杯,“本相要敬你一杯。”
刘璟笙微显醉意,耳尖发粉,“丞相说笑罢,你这壶里不是空了么?如何还有酒来敬我?再者说来,下官怎受得起丞相敬酒?”
“我要给珏谏议敬酒,这壶里岂敢没有酒?”沈惊月装模作样地晃了晃手中玉壶,又换了一只手拿壶,喝一声“酒来”。
那只空壶里竟然当真再次倒出酒来。晶莹透亮的酒液落入杯中,香气四溢。
“珏谏议,请。”
装满酒的金杯递到她眼前,酒水和金属反射出来的光如匕首寒芒。
刘璟笙摆手,“丞相恕罪,下官不胜酒力,当真不能再喝了。”
“珏谏议不给白相面子么?”大司空来雁邱乘着酒劲,顶着满面酡红,跌跌撞撞、一步三摇地往前来。
沈惊月用神识传音道:你不是想要泽贤堂劳工的工钱么?只要你喝了这杯酒,我就让来雁邱乖乖把钱奉上。
刘璟笙的鹤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转瞬即逝。
虚空中蓦地跳出一抹顽皮的红光,径直飞到来雁邱脚下,将这位大司空绊住。来雁邱本就脚步虚浮,被这一绊,直挺挺往前栽去,正扑在沈惊月身上。
二人一并摔倒在地。酒杯随之落地,满满一杯酒尽数泼洒。黄金鬼面纹墨玉顶雕螭龙壶砸在尘埃,裂开数道缝隙,汩汩酒液淌出。
一地狼籍。
刘璟笙捂嘴惊叫:“快来人!来司空吃醉了!”
一众黄门婢女涌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摔得七荤八素的来雁邱扛下去,风驰电掣般打扫了地上的酒,捡起酒杯和玉壶退了下去。只有沈惊月白袍上的酒渍,证明刚才发生过一场闹剧。
刘璟笙又叫人斟上三杯酒,对沈惊月莞尔道:“来司空只是吃醉了,并非出于本意要冒犯白相,白相勿怪他。下官自罚三杯,权当替他赔罪,给白相助助兴!”说罢,连饮三杯。
连无忧跳出来打圆场,叫好道:“珏谏议好酒量!”
沈惊月故作喜色,扯出手帕擦了擦酒渍,“既有珏谏议替他求情,本相怎好再责怪于他?”
这一场大戏落了帷幕,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大吕黄钟,八音又起,竹帛宴被再次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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