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青并不十分关注秦渊的突然离去。
相反,秦渊去了驿馆,史青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学舍里,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连着三四天,史青都在原野上练射箭。为此,连大宗师开坛布道,史青都不去了。但事与愿违,史青的射艺并没有多大长进。
赵无极被秦渊狠狠教训了一顿,如今正躺在床上起不来。
听说了史青的事,赵无极还特意打发奴隶将史青嘲讽了一顿,并再次表达了对史青宝贝龟壳的赞美和渴望。
那奴隶战战兢兢:“我家小君子说,说,只要您把穆风大人亲手寻来的龟壳卖给他,他保证赠您百金,还写信给赵国太子,让您安安心心留在稷下学宫,往后也不找您麻烦了。”
史青自然是果断拒绝了。
这日,史青实在苦闷,不知不觉便走到大殿里,听着同窗们嘻嘻哈哈的讨论声,权当做放松。
偶尔低头看到自个酸疼的手,史青也会想,费这劲做甚,最差不过两个月后就南下楚国。左右史青和白石的积蓄也是一天天多起来,去楚国不成问题。
一个松绿衣袍的士子噔噔噔跑到殿中间的圆台上,两颊笑出酒窝,大声道:“诸位,我们大家都该坚持一夫一妻。这一夫一妻,就是尧舜在世,也要夸它的好!”
底下人嗤笑道:“我有钱,纳她十个八个美妾,管得着么你!”
与这些反对的士子不同,史青很喜欢台上人说这话。她见过贵族女孩子养男宠的,可再大胆的女孩子也要被唾骂。那些男宠也不能像男人的小妾一样得到名分,多得是装乖卖痴骗女孩子家财的。祖父还时时拿这些事告诫史青看人要谨慎。
但这还是史青第一次听说有人赞成一夫一妻的。
于是史青胳膊肘支在膝上,托腮望着台上那人,竖起耳朵期待地听着。
那松绿衣裳士子在高台上转圈,拿手将殿里人指着,满脸的笑,朗声道:“一个男人配一个女人,国人里娶不到媳妇的就少了,生的孩子就多了。这样,国家不止收的税多,就是征兵服徭役,人才也大大的有。可要是一个男人配好多个女人,那许多穷苦男人不止没媳妇,还要绝后。你们说,是也不是?”
“说得不错,但我不赞成,我有钱!”
登时便热闹起来。
殿门啪嗒一声大力关上,惊得几人回头看,“谁出去了,发这么大脾气!”
但视线尽头里只有一片灰蓝色衣角。
史青愈发觉得他们怪诞,这稷下学宫也不如她所想象的好。
可转念一想,史青又觉遗憾。那些高人大多到稷下学宫里追随名师求学,有些积月积年才走,有些却是经受一语点拨就离开,而后各自建功立业。
其余的,有如赵无极一般图名的大族子弟,可更多的,或许是如史青一般家道中落微有学识,到学宫来混一口饭吃。
她再看大殿里那群人,更觉得怪诞了,心里默默打定主意,往后除了听先生授课,再不同那群人来往。
“史青——史青——”
素臣大叫着史青的名字,见史青坐在学宫后门墙根下,见了他来也不理不睬的,不禁恼怒:“我是殿下的侍卫,你就是这般态度!给你的书信,还有金子,我走了。你不要来找殿下!”
史青还带着些许怨气,听了素臣的话也不恼,只当做没看见素臣,接过那张写满了字的绢布,抖开细细看着。
素臣回眸看着,气得不轻。守藏令史那老儿尚且不敢待殿下有分毫不满,史青这家伙看着恭顺,却已经学会了拿乔,真是气煞他也。
等回去,他一定要对殿下狠狠告史青的状!
“青,离别近四个月,祖父甚是想念。家中一切安好,祖父虽病体微恙,但业已好转。在洛邑,祖父已听说了你的事。你的本领,能进稷下学宫,祖父并不意外。惟望吾儿谨记,在外求学游历、敬事太子之余,万不可短缺衣食。祖父逼急了你,见你离家时不带多少金银,很是忧心。祖父现已将十五块金饼送与殿下府上,托殿下转送与你。还期岁末时与你相见。”
史青又捡起那只沉甸甸的布囊,果然是成色十足的金饼,不禁便潸然泪下。
她自小便是与祖父相依为命的,闹了矛盾便连夜离家出走。如今见了这些,祖父已是连棺材本都掏了送来,怎能不触动。
可触动之余,对祖父那缕幽微的怨恨也如刺一般梗在喉头。
史青退下两枚扁平圆铜板,塞进龟壳中,晃着龟壳闭眸念叨:“阿父阿母,若我考不过射御,该就此打住,回洛邑陪祖父么?”
铜板落下,史青去看那卦象,额头冒汗解了许久,怎么解都是回洛邑。
史青眸光发直,须臾,伸手将铜板翻面,惨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个笑,“可是阿父阿母,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和一个卑鄙可陋或是从未见过面的男人亲密,更不想稀里糊涂生下一个男人的孩子。
也不想将一切拱手让人,即使祖父说,那人只可能是史青的孩儿。
有本事,就让他来和她争好了!
……
秦渊许久没有回稷下学宫,这日,将蔡国事宜安排妥当,并入秦国郡县,难得放松。
膳夫带着一帮人奉上了鲜美佳肴,秦渊执筷尝了一口,滋味美极了。前些日子秦渊会见一位名士,那名士很有些才学,只是脾气差又贪嘴,可尝了这用新法子烹饪出的佳肴,恨不得立马随秦渊回秦国。
说起来,史青也算是帮了秦渊的忙。
“潦收,回学舍。”
潦收眉开眼笑:“是!”
学舍里有谁在?只有一个史青咯。
看来这史青,果然有希望成为他家殿下至交的好友。
辂车滚滚而至,风吹起垂落华盖的纱幔,现出一张俊逸贵气的脸庞。
侍卫瞧见是太子,忙迎上来。又见太子身边极得脸的潦收亲自来问话,恭恭敬敬道:“史小君子这几日都不在学舍。”
潦收登时变脸:“不在?去了哪儿?史青斯文秀气的,出门也不知有没有地方住,遇上歹徒可怎么是好?”
潦收是越说越怕,浑然没注意到,辂车上高大威猛的人骤然抓住朱红横栏。潦收抓着头发继续道:“哎呀,史青这小子向来有分寸,断不会不告而别,莫不是被人掳走了,这才没个音信?”
秦渊霍地睁眸,狭长眸子里寒意森森,切齿道:“找!”
原野上,一辆破旧的辂车歪歪斜斜疾驰着。一轮硕大红日悬挂天边,框住辂车,将青青草色都染上霞光。
辂车一个急转,一身灰蓝衣袍的少年便被甩出车外,重重砸在地上。
站在车左的白石抬手,拉住缰绳,挥舞马鞭,臂上青筋暴起。狂躁的马儿在他手下渐渐平静,定在原地。
史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白石疑心把她摔死了,就要下车。
听到他的动静,史青从草丛里摸出两颗红彤彤的果子顶在头顶,抬头冲白石嘻笑。
忽有一阵马踏声传来,紧接着一匹白马仰蹄勒停在史青面前。往后,还有星星点点数匹快马四散着聚来。
秦渊凌厉目光将史青上上下下扫视一遍。
史青来不及躲,连忙抱住脑袋,避开了那一阵飞扬尘土。
抬头撞上秦渊凛冽视线,史青将抱怨的话咽了回去,委屈道:“我险些死在你马蹄下。”
潦收也赶来了,瞧见史青只脸上有几处擦伤,长舒一口气,“原来你没被匪盗掳走啊?亏我们殿下还来找你。”
他又看看史青磨破的衣裳,“你做什么去了?弄成这个样子。”
史青指指撞得不成样子的辂车,又指指白石,“我们在练射御。”
潦收不可置信,“除了吃睡就是练?这么多天,总该练会了吧。”
史青摸摸鼻尖,羞愧道:“一般般,一般般吧,还需勤加练习才是。”
潦收道:“哎呀,你别练了,我家殿下说一声,你连考都不必考,安心待着就是。喏,殿下就在那儿,你自己和殿下说。”
秦渊却看也不看一眼,调转马头打马走了。
史青虽觉莫名其妙,但秦渊带着潦收寻来,史青还是有些感动的,遂也和白石回了学舍。
夜里,史青在榻上翻来覆去。
她这几天都是和白石在辂车上随便对付过去,忽然回来高床软枕,总觉得不自在。
何况考核将近,史青射御还差些火候,心头便焦灼。
东厢里,秦渊冷不丁道:“吵死了。”
史青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小声问:“听得到吗?”
“又不是聋。”
“嚯,我这么小声你都能听到,”史青弯唇笑笑,“你下午为什么来找我?”
那边寂静无声,史青想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想和我做朋友?”
“话比鸟都多。”
秦渊话落,便听到史青趿拉着鞋往竹帘处来的动静,下意识拢紧衣衫,而后人一僵,恼怒道:“站住。”
该死的,太史青的古怪癖好,简直令人草木皆兵。
“哦,”史青隔着竹帘,什么也看不清,“你还没回答我。”
秦渊嗤笑,“你不是不同秦人来往?”
那厢便有些静,似乎在斟酌犹豫,又似乎他这话戳破了史青的真心思。秦渊忽觉有些烦闷躁郁,翻身下榻,大步到案前寻提梁壶倒水。
仰头闷水时,秦渊听到史青清澈中带着疑惑的嗓音,手里陶碗啪地一下落地碎了。
“祖父是不许我同秦人、韩人来往,可我忍不住靠近你。也许是因为,我也想和你做朋友?”
毕竟,史青认真想了想,这稷下学宫里,除了白石外,待史青最亲近最照顾的,既不是这帮同窗,也不是她仰慕已久的姬召风,而是祖父一再交代不许亲近的秦渊。
秦渊眼前又莫名浮现出史青的样子。一会儿是史青破布娃娃一样被甩出辂车,一会儿是史青拿着红果子弯唇笑,一会儿又是史青擦伤的胳膊脸和磨破的衣衫。
那时秦渊是时惊时怒。
天下多得是人求着秦渊,即使秦渊只有偶尔回一两次学舍,可学舍外还是不断有高士株守,只希望能偶遇秦渊,说上一两句话进他耳朵中。
偏太史青这个榆木疙瘩,朝夕相处,连一句求人的话都不会说,为这么个小小考核弄得狼狈不堪。
秦渊从鼻子里笑出声,“哟,不急着去攀附姬召风那伪君子了?”
“你,你!”史青跺脚,走远了,退回榻上,拉过被子蒙住脑袋,“从我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起,我们家就一直追随周王室了,绝不可能背叛。”
秦渊只觉刺耳,“姬召风可不会护着你。”
这样一看,虽然他护着太史青,可等太史青长成,投到姬召风麾下与他作对,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岂有此理!
“交了你这朋友,你日后却要反孤。你来说说,这朋友可还能做成?”
稷下学宫学子来自天下各国,但这不容忽视的矛盾还是头一次被摆到史青面前。史青一时想得失了神。
秦渊无比自信,“罢了,你这榆木疙瘩,此事你不必管,孤自有妙计。”
不是只能效忠周王室吗?待他打下了成周,就连周王室也要效忠他,看太史青还去找什么借口。
“好吧。”史青这几日着实劳累,此刻已昏昏欲睡,嗓音也跟着飘忽忽的。
秦渊皱眉,“你真不像个大丈夫。”顿了顿,他漫不经心道,“你那射御,练不好就别练了,孤准许你留在稷下学宫。”
虽则养士不可骄士,但太史青总是不一样的。废分封,秦渊寻了这么多年,也只遇上一个太史青算得上志同道合。
“好困,”史青迷迷糊糊答道,“谢谢,但不用了。考不过我就离开齐国,往楚国去了。”
秦渊冷哼一声,“你的癖好拿不出手,出去找其他男人的身子看,兴许也要挨揍,毕竟人家不会让着你。既然你求着与孤交游,孤也不是不能体谅你,就赏你三年、不,一年看孤一次好了。”
史青翻身,裹紧被子,全然是本能在答话了,果断拒绝,“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看。”
秦渊脸色僵住,霎时攥紧了衣袖。
大丈夫,岂受此辱!
……
翌日,史青一睁眼,模模糊糊瞧见榻边一道黑影,噌地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你、你,”看清是身着雪白中衣的秦渊,史青长舒一口气,“你不睡觉,守在床边看我做什么?”
秦渊面无表情,“你也太暧昧了。孤并非看你,是让你看孤。”
史青险些噎着,语调古怪,“我为什么要看你?”
秦渊道:“你必须看。”
太史青究竟是不看他一人,还是谁都不看?单单不看他,岂不是瞧不起他?
初闻史青那惊人癖好时,秦渊避之不及。可如今史青待他避之不及,秦渊又恼了。
史青忙按住秦渊手背,“别解衣带啊。”
秦渊道:“我从小习武,定然比外面那些人好看。”
史青提被子蒙着头,“好好好,我知道,你真的很好看。但是,我们才认识多久?我们只是朋友啊,用不着这么亲密,你说是不?”
秦渊皱眉,“你蒙着脑袋,怎么看?都没看到,怎么说好?”
史青露出一只眼,悄悄瞄了一下,“这下我看到了。”
她耳朵脸颊都是红的,分不清是羞愤还是被热气蒸的。
秦渊疑惑,“你不是说,你爱看这些?怎么不像。”
史青哀嚎,“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当时随口胡诌,骗到你了,真不好意思。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爱看。”
秦渊悄声笑道:“那你可记住了,往后再说这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话,当心孤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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