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吴济,生于雍州世族吴氏,历代与陶氏有亲,是毋庸置疑的陶党。
如今姚党与明党之争日渐焦灼,女帝在其中摇摆不定,任何动作都有可能打破平衡。
与之相对的是陶党越发式微。温逊若想做些什么,在陶党身上下刀,最有可能得到女帝的支持。
如此,这事态便越发像是温逊有意为之。
正想着是否要寻温逊来聊聊,表明一番态度,尹府却传了讯来,请李希过府一叙。
李希一愣,与余诃子面面相觑。
她早上才刚去过被赶了出来,下午就又被叫回去。
该不是尹宛不好了?
两人面色俱是一肃,忙遣人备好车驾出行。
等到了尹府却发现府中并无料想中的肃穆,反而似是比平素还轻松些。
余诃子同领路的老仆搭话道:
“今日见府中多有喜意,可是汝南君好转?”
那老仆闻言一怔,面上复杂道:
“这倒不是,女君还是老样子。”
“那是?”李希也问道。
老仆面上柔柔地笑起来,漫上几分慈爱:
“回陛下,是女君的外孙女来了。”
“是纪小娘子?”
老仆点头。
余诃子同李希对视一眼。
尹宛病到如今的份上,外孙女纪由今日却像是头一次上门探望。纪由的父亲是尚书台的选部尚书,亦是京官,住处与尹宛应当也相差不过几条街的距离。
这样看上去尹宛与女儿一家的关系,恐怕不只是一点点僵。
老仆还沉浸在喜悦中,领着两位贵人快步越过廊道走入厢房中。
较之上一次,尹宛的厢房似是新进透过风,还换了新的香炉香料,连带着病气也少了许多。
李希的目光扫过整间寝房,却半是意外半是预料之内的没有瞧见姚婴的身影。
这是刻意避开她了。还在生气呢……
李希一叹,目光落在卧榻旁的年少女郎身上。
那少年与她对上目光,霎时便猜出她身份,即刻跪起身子叩首。
尹宛听到动静也艰难地坐起来些。
李希摆摆手道免礼。
“女君,怎不见祖母……”虽然猜了个大概,但问还是要问的,这是态度问题。
尹宛则不大自然地答道:
“她日日伴着我,有些疲累了,在后厢休憩。”尹宛今日看上去精神头好些,许是见了外孙女高兴的缘故。
李希作了然状,便顺着尹宛的心意朝纪由和善地望过去。
“这位小友是?”
纪由似是没料到女帝会这样称呼她,稚嫩的面容当下便是一红,微有些局促道:
“回陛下,小女纪由,我是,我是……”她脑中空了一空,忽然不知是该自我介绍为尹宛的外孙,还是纪氏的女儿。尹宛外孙的身份于她而言,有些陌生。
见此,李希轻笑着解围道:
“朕知道了,你是女学学子,朕的门生是不是?”
纪由一愣,忽而便似意识到什么,目光却陡然一亮。她重重地点头道:
“是!陛下圣明!我是女学子弟纪由!”
李希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不像个帝王,像一个温和而包容的大姐姐。
尹宛支着病体在一旁看她们。她的双目因衰老而浑浊,却在模糊的光线中寻到了延伸至很远很远的希冀。
“阿由,”她虚虚唤道,“你先去外间,外祖母与陛下单独聊聊。”
纪由闻言似有些遗憾,有些不舍地望了望李希。李希回以一个柔和的笑,故作正经地背起手道:
“你先去,为师一会儿来寻你。”
纪由便笑出声,应了声欢喜着又频频回头地走了出去。
李希在纪由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女君特意喊我来与阿由结识,怎么如今反倒把她支出去了。”
尹宛浅笑着摇摇头:
“见了方才我便知,是我浅薄了。你与阿由,不需要我在其中牵扯。你们都很好,好在了一处,便会自然向着一处走,没有什么感情与承诺比这更稳固。我与你祖母便是这样走了一生……”
她想了想,又道:
“你已有你的同行人,”李希知道她指的是余诃子,“阿由想必不能是比拟,但她仍会是你的同道。”
她望着天边:
“你们这一代与我们不同,你们会有许许多多的同道,不再似我与未兆只有彼此。”
李希感觉到了尹宛的变化。她与她说话时终于不再以朝臣或求助者的身份,而是长辈对心怀期待的晚辈。
“不闻,”她忽然唤道,“多谢你今日对阿由的提点。她本应是她自己,而非任何人的什么人。你的深意,她定是明白的。”
李希浅浅勾唇:
“阿由很聪明。”
尹宛轻轻一叹:
“是啊,但若非是你,我也罢,未兆也罢,便是阿由的母亲,也给不了她这提点。我们这些人的一生,终究不是为自己活。我们生平受家族荫蔽,便也毕生回报家族。如今想想,反倒不如无-耻些,自一开始便只为自己。阿由若能自现在便明白这一点,必能活得比我们快活。”
李希闻言却笑容淡了淡:
“女君是在说我无-耻吗?”
尹宛听了便笑起来:
“我倒没这个意思。但你若要这样认为,老身我也没法子。”笑罢她看看李希那不大服气的样子,“我是老了,又不糊涂。你是吃过苦头的孩子,家族又何曾给过你荫蔽,倒是给你添了不少风雨。”
她这样一说,李希反倒有些不自在了,有种被长辈疼惜的陌生感,她不大擅长应对。
“我有些话,”尹宛续道,“不光要避着阿由,连未兆也要避着。”
李希一怔,见她正定定地望着她,目光锐利得全不似病人。
“我走后,”她抬手阻止李希的辩驳,“我走后,尹氏一族将由我长男承继。我那男儿还算有些德行,才学却平庸。尹氏自豫州起,积攒了百年荣光……”
到此,李希似是已猜到她要说什么,却听她倏然一转:
“到如今也已够份了。”
尹宛有些好笑地看李希一副呆愣样,续道:
“未兆到如今仍有些执著于世族荣耀。而我,到了这时节也算是放下了。陛下,往后这尹氏,若是还得用,你便用着,若是陈旧了,便舍了吧。”
这下换李希细细地盯着她,似是确认她这话是不是认真的。
尹宛很认真,还补了一句:
“不必与我客气,也不必顾我体面。”
李希终于信了,却否决道:
“女君看得开,祖母却看不开,女君这话做不得数。”
尹宛闻言却哼笑了声:
“真到了那时候你会管你祖母的心情?”
李希一噎。
“我也没想着到那份上你会管我,”尹宛白她一眼道,“说这些不过是体现一下女君我的豁达,还有给你一个话头届时你好跟你祖母吵架!我用心良苦至此,你还不明白?”
李希懂了,立马堆出笑容:
“明白了明白了!女君如此诚心待我,我必也如此诚心待阿由!女君尽可放心!”
尹宛这下满意了,孺子可教地点点头,随即摆手道:
“去吧,你们小辈间再聊聊。”
闻言,李希却没动身,犹犹豫豫地坐在原地。
“怎么?”尹宛抬眉道,“还要我这病人扶你出去?”
李希连忙腆着脸道:
“女君,你看祖母那儿能不能帮我……”
“你自己招惹的,自己哄。”
李希摸了摸鼻子。这下起身要走了,尹宛却叫住她:
“这几日还不到时候,先别凑上去。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李希颓然应了。
外间,纪由正乖乖跪坐在茶案一侧,见她走来时期期艾艾地看过来。
李希有些好笑,坐过去与她闲聊,只问起女学中一些杂事,却不提课业。
没料到她如此平易近人,纪由却不满意了,竟径直问她,为何不考校她的功课,是不是看不起她。
李希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脾气还挺大,哪敢看不起她,赶忙问了起来。
纪由果然对答如流。末了,纪由满意了,李希松了口气。
她又扯起闲篇来。
“阿由不常来外祖母府上吗?”
纪由怔了怔,不大开怀地摇摇头。
“是想来却不能来?”
纪由抬起澄澈的眸子,嘴角微微耷拉着道:
“母亲不让。母亲说,外祖母会把我教坏。”
李希喝了口茶:
“可是外祖母不是把你母亲教的很好吗?”
纪由目光一亮,仿佛遇到知音:
“可不是嘛!我正是这样同母亲说的!可母亲反而更生气了,说她能这么优秀全靠自己挣、扎,好不容易才没让外祖母拖后腿。”
尹宛这女儿也挺有趣,李希极力压住嘴角。
“那这次怎么让你来了呢?”
纪由便凑过来低声道:
“回陛下,是父亲偷偷把我送来的,母亲不知道。”
“哦?”李希抬了抬眉,“你父亲倒是比你母亲更敬重你外祖母吗?”
纪由坐回身点点头。
“这是自然。若非外祖母,父亲也娶不到我母亲。我母亲不喜欢他。”
侍立在廊下的余诃子耳朵动了动,头往这处偏了偏。李希余光扫到她的动作,也不动声色,接着问道:
“那你父亲不介意吗?”
“不介意。”纪由毫无迟疑地回道,“他们男子才不介意这些呢。母亲再不喜欢他,嫁了过去不还是得给他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执掌中馈。不过是不愿意同他说话、不对他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他实际什么损失都没有,还因为我母亲是外祖母的女儿,他沾光屡次得了晋升,否则凭他的能耐哪里当的上选部尚书……”
话到此处她忽然察觉失言,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些话都是跟当朝皇帝说的。
她懊悔!
“陛……陛下,我父亲其实也还行。我就是烦他所以爱说他坏话,做不得准的。”
李希没忍住笑了出来。
“放心,他是你外祖母的女婿,还是朕爱徒的父亲,朕且不动他。”
纪由便放下心来。
里间,尹宛的老仆走出来,说是尹宛叫纪由进去。
李希也自认不应再打扰她们祖孙难得的相聚,便起身告辞。
府门外,车驾已经备好,不料那门口的檐下却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李希一怔:
“无恪?”
那身形一震,转过来露出清雅无双的面容,神情此时却有几分慌张。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他此刻这模样,显然不是来探望他病重的政敌尹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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