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一震,倾身过来掀起另一半帘帐。
“祖母如何?”
那长使却未直接作答,只道:
“太皇太后多日在尹府小住,舆驾早已遣回宫,得知陛下眼下在宫外,太皇太后请陛下绕行尹府,一同回驾。”
显然,姚婴此时的情况并不大好,否则也不会一刻也等不得,宁愿找李希捎带回宫。
李希会意,命长使跟上车驾,起行速往尹府去。
姚婴正在尹府侧厢等候,李希来时她似乎并未听到动静,双眸空洞地盯着远处的门槛。
“祖母……”李希蹲下身轻声唤她。
她似是醒转,怔愣地看过来,少顷,目光才渐渐聚焦。
“你来了?”又缓缓垂眸,“走吧。”
她面上无喜无悲,但李希知道她不好,她很不好。
李希不再说话,顺从地推着她出去。
尹府里外已挂上了白幡,府中闹哄哄的,往来的族人、仆婢忙乱不休。
李希来时特意吩咐不要惊扰府上人,如今走时也推着姚婴静静走。
当晚,李希在崇德殿中守着祖母,而姚婴依旧一言不发。
“祖母,”李希终于道,“我去尹府为女君守灵可好?”
闻言,姚婴躺在榻上终于侧眸望了她一眼。
“你去做什么?去看她那些个子嗣假哭?还是去瞧他们借她的白事交际应酬?”
李希被这一堵,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仔细说来,她并不知道白事是什么样子。以往她在意之人逝世时,她都并没有机会为她们治丧,因为她们总是命如草芥,草席一裹,拉出了掖庭便算了事。
但眼下她至少明白了为什么姚婴在尹宛离世之后立时要走,想来也是不愿见到那些情状。
她长叹一声,褪去鞋袜,也不问过,就往姚婴榻边的空挡上一躺。
换作以往她定要迎来姚婴一道慊弃的眼刀,但今日姚婴似是已卸去了力气,只仰躺着,神色空空地盯着头定的房檐,竟任她施为。
“祖母与我说说你和女君的故事吧。”
回应她的是静默。但她也不气馁,本就只是一试。姚婴如今不哭不哀,反而比放声恸哭更令人警惕。若能说说话,或许还好些呢。
可等李希已经放弃,脑中开始盘算下一个主意时,却听姚婴低低开了口:
“我与阿姊是何时相识,我们都不记得了……只是自有记忆以来,身边便有这么个人,烦得很,甩都甩不掉。”她颇为傲娇地起头。
李希侧过身枕着胳膊听她说。
“我幼时与阿姊一同在老师门下开蒙。老师很是严苛,比之其夫席明哲更甚。连师兄席年平生挨的打,绝大多数都是老师亲自抽的。
“可我幼时叛逆,越是不让我做的,我便越想做,便是阿姊再怎么警告会挨打我也不听。长此以往,阿姊便只好尽可能护着我,大大小小的祸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要是放在寻常老师那里,兴许会半推半就,就拿尹宛顶上了这顿罚,因为尹宛不过是尹氏一个旁支之女,而姚婴却是世家姚氏的掌上明珠。
但她们的老师岑令姬不同,她眼中不分贵贱,也从不为任何威势低头。于是姚婴便总是逃不掉那顿打。
长此以往,尹宛便好似也放弃了,反而开始自己闯祸,事后便随口将事由都反推在姚婴头上。初时,岑令姬还真未看穿她这伎俩,叫姚婴平白多挨了几顿戒尺。
年幼的姚婴气炸了,当下就宣布要与尹宛绝交。
不料,数次之后岑令姬也终于识破了尹宛的把戏。尹宛挨了顿好打。
姚婴大呼痛快。许久后却猛地醒觉,之后那段时日自己似乎长久不曾再被罚。
她心觉此事与尹宛有关,又不愿率先低头去问她,便去问师兄。
师兄敲着她的脑壳告诉她,后来她每次闯祸,尹宛都会头一个跑去同老师告状。但因为有了此前劣迹,岑令姬已不太信她,每次经她一告,反而要怀疑事情真假,一来二去也就叫姚婴屡次逃脱。
姚婴这才回过味来,原来此前不过是尹宛演的一出大戏,不过是为了让她少些受罚而已。
她得知以后,当下便找到尹宛,扑到她怀里大哭了一场,连连道:
“阿姊!我们是一辈子最最好的好朋友!”怎料这激动时的戏言,倒成了一生的预言。
长大以后,姚婴逐渐沉稳,却始终是个宁折不弯的倔性子,凡是决定的事便无人可动摇。
旧朝末代,时局动荡,雍州而来的豪强子弟远赴豫州避难,姚婴因此结识了尚未发迹的高祖。
那人虽出身豪族,却远不比士族子弟的底蕴,既粗俗又蛮横,眼看着都到了加冠的年岁竟还作不出一篇赋。
尹宛对他极为厌恶,但姚婴却很赏识,似乎认定他能成就一番伟业。
姚婴与高祖的婚事在那时深受姚氏族内反对,但那些都不要紧。最令姚婴难以抗衡的,其实是尹宛的抗拒。
姚婴曾与李希、余诃子说起当年为这事,她被尹宛关了三日,但她不曾告诉她们,后来她虽哄得尹宛放了她,心里却已经在放弃了。
离开尹府之后,姚婴的确险些私奔了去,却又因想起尹宛的反对,行至一半,独自折返了豫州。
高祖经她如此出尔反尔,失魂落魄之下,自己也带着人回了雍州。
尹宛不知这内情,只是看着姚婴回来时落寞的神情,心中一痛,竟当即骑上快马便朝雍州奔去,一连数日,几乎日夜不歇。等到了,找到高祖同他解释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反被他刻意为难,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整夜才求得他谅解。
这些姚婴起初都不曾听闻,她只知阿姊去雍州又把人带了回来,直到许多年后才得知尹宛为何会自那时起便患上了心疾。
——也是终于在今日将她带走的心疾。
李希听完久久难以平复。她历来知道祖母与尹宛之间羁绊至深,却是到此时才更添了实感。
“……祖母因此内疚吗?”
不想,姚婴眼中含了一丝浅笑,摇摇头叹道:
“如今不会了。我得知此事之时曾万分痛悔,最痛悔的便是倘若知道那人曾那般对她,我绝不会与他成婚。但阿姊听了只是说,我与她之间不应谈愧。如若说愧,我因她伤了腿的时候,她便早活不下去了。”
李希一愣。
“祖母的腿是……”
姚婴的腿是高祖在位时废的,但个中原因传言甚多。有人说是早年征伐旧朝时为救高祖落下的病根,有人说是在席年病重时日夜照料伤及了根本,传得神乎其神,却多数都与某个“男人”有关。
可原来并不是。
“也并非全然不是。”姚婴道,“当年你祖父登临不久,正值盛年。大魏立朝于雍州,他也本是雍州人,自然看不惯我这一脉的豫州世族将雍州党死死压制,他便筹谋着借机对豫州门阀动手。”
多少是因为记仇,他首先便挑中了对尹氏,也就是尹氏的宗主尹宛,来开这第一刀。
高祖的敌意,姚婴与豫州党一早便知,甚至都已做好了弃卒保车的准备。
只是她唯一不曾料到的是,他头一个就选中了尹宛,而这个代价,她付不起……
好巧不巧,那年也恰巧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姚婴在雪中跪了三日三夜。她粉碎了自己在那人面前维系了近二十年的尊严与高傲,只为求他放过尹宛。
那一仗,姚婴与豫州党输得彻底,年已四旬的姚婴身体也受到重创,初时只是不良于行,后来却彻底走不得了,只能终日与轮椅作伴。
但至少,换回了她的阿姊。
“阿姊说,就让我们互相亏欠,但无愧于心,左右这纠纠缠缠也早已算不清了。”她笑着,说起尹宛时神情总像做回了起初的那个小姑娘。
可尹宛不在了。
姚婴便再也不是谁的小姑娘。
她忽而觉得,尹宛像是她自童年开始便做着的一场美梦,她在,姚婴就一直在梦中。
她走了,梦便碎了。
有一瞬间,连尹宛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过,她都不敢想。
倘若她是真实的,又为何会一瞬间就不在了呢?
那夜之后姚婴便病了,接连数日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热,病重时口中仍似有若无地喃喃: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鹑匪鸢,翰飞戾天,翰飞……”正是姚婴所赠尹宛表字的出处。
少年时,她们约好,她要做那天下共主,她便做她的女相,位极人臣。
如今她们可算做到了?算吗?
***
姚婴因这一场病,瘦得脱了相,也因此错过了尹宛大殓。
但她对此似乎并无情绪。又许是本就不打算去的。
李希看不大明白,姚婴与尹宛之间的许多,如今她都还看不明白。
姚婴再次起身时,半月已过,李希瞧着她佝偻的身影,忽觉祖母仿似一夕之间便老去了。
仿似一直支撑着她的什么东西,断了。
李希说不清心中的酸涩与复杂,只知一定要做些什么。
于是次日,她把尹宛的外孙领了进来。
瞧见纪由时,姚婴眼中果然一亮。李希便抱着手看姚婴招着纪由上前见礼。
“祖母一见阿由便如此高兴,孙女可要吃醋了。”
姚婴眉上都带着喜意,一手拉着纪由,一边朝她嗤道:
“就你见天的往我这儿跑,怎的不腻。”
李希却轻哼:
“祖母总不给我好脸色,我自然越挫越勇,谁让孙女肖祖呢。”
“我哪里不给你好脸色了。”姚婴横眉道。
“……就现在。”
姚婴便懒得理她,拉着纪由要说话。李希在一旁插道:
“阿由如今在孝期,这几月不便回学宫,我便和她家中谈过,令她入宫伴驾。”说着便瞧见姚婴面上喜色逾浓,“不过这课业也不好耽误,就得劳驾祖母费费心了。”
(1)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出自《诗经·小雅·四月》,译为:为人不如鹰和雕,高飞能够冲云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翰飞戾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