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苏合刚歇了一天的会议，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喝便匆匆往琳琅宫去。
这一日大大小小的会开了有十几个，脑子都开晕了，这会儿坐上轿辇才想起李徽婉现在没在琳琅宫，而是在永安宫。
那边离医馆近，方便医治。
轿辇掉头，约莫一刻后苏合到了永安宫，院子里几个侍女正在熬药，她们都是从前韶华殿的，这时候苏合不敢让别人来照顾李徽婉。
她们见到苏合过来，纷纷起身行礼，苏合摆摆手，独自进殿，外间只一个侍女陪着成律。
成律抱着小布娃娃趴在桌上打盹，苏合见他睡的正香不由笑了笑，前天他从灶台里爬出来时一点伤都没受，只是吓坏了，蹲在李徽婉身边直哭，后来竟然哭晕了。
苏合穿过珠帘到了里间，里面乌日娜和穆念正围坐在床边闲聊，看见他，两人站起来。
苏合问道：“小婉还没醒吗？”
乌日娜叹了一声，说道：“没有，烧也没退，只比昨天好些。”
苏合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
李徽婉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用来降温的毛巾，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唇瓣颤动着好似在呓语，可凑近了也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
苏合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果然还在发烧，她呼吸急促，睡得极不安稳，约莫是梦到了不好的事。
苏合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守一天了，先去吃饭吧，我在这儿看一会儿。”
穆念站着没动，昨天苏合就想独自和李徽婉呆一会儿，她搪塞过去了，今天她仍然不愿意。
乌日娜看了苏合一眼，牵着穆念的手道：“姐姐，我们先出去，吃完饭再进来，就一会儿，成律也等着我们呢。”
说着拉她往外走，穆念一时找不到别的借口，被带着走了出去。
里间一空，苏合便凑到离床最近的位置，他掀开一点被子，查看李徽婉肩头的伤势。
她这个伤口贯穿整个肩膀，若非前日救治及时，恐怕即便忽耶没有补下一刀她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这会儿绷带上还透着点血红，苏合忧愁的叹了声，把被子盖好。
此刻他心里乱得很，昨日他见到了戈仲可汗和李忠的尸体，差点崩溃，雅兰也离开了王庭，说以后闭关，不会再离开云拂宫。
和稽知道了忽耶的死讯，在铜马殿里急得要和他拼命，哈娅知道了儿子和丈夫的死讯，还在左贤王府就想用一根白绫吊死自己，还好被救了下来。
整个王城都人心惶惶，很多人等着见他。
可是苏合心里一片空茫，他好像得到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唯一能让他感到真实和安稳的人昏迷不醒。
他摸到李徽婉的左手，李徽婉的手指发凉，他将她的手贴到自己面颊上，苏合觉得自己是个怯懦的人，他需要李徽婉，任何时候都需要。
穆念在外面几口就扒完了饭，正欲回里间，乌日娜见状赶忙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腕，穆念不管，几乎是拖着乌日娜走到珠帘前。
只见苏合侧身坐着，离床很近，握着李徽婉的手垂眸专注的看着她，眼神悲伤，完全没注意到她们。
穆念握紧了拳头，一时没动，只蹙眉看着他们。
乌日娜小声道：“姐姐，姐姐，我们先坐一会儿。”
穆念忍了忍，终是不想在李徽婉病重时与苏合起什么冲突，气闷的哼了一声，回到饭桌前抱臂坐着，一言不发。
苏合在李徽婉床前坐了许久，直至有人来叫他，苏合叹了一声，把李徽婉的手放进被子里，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起身往外走。
外头乌日娜和成律都站起来送他，乌日娜脸上挂着过分热情的笑，好像催他快走，穆念没起来，甚至没看他，冷着脸坐在桌边。
成律对房间里尴尬的气氛一无所知，抱住他的腿问婉姐姐什么时候会醒。
苏合笑了笑说很快，他看了穆念一眼，心知没必要说什么，交代了乌日娜两句后出去了。
李徽婉苏醒是在两日后的早晨，这时她已退烧，肩膀的伤也不再渗血，可是浑身都疼，尤其是脑子，生疼。
她醒时只有穆念一人在她身边，成律也在房里，不过是在窗下的榻上玩自己的小木马。
穆念见她睫毛颤动，缓缓睁眼，顿时惊喜的抓住她的手，上前柔声道：“小婉？小婉？”
李徽婉眼睛酸涩，费力的睁开，她视线模糊，听到的声音也仿佛隔了层水膜，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穆念见她醒来十分惊喜，看她似乎十分难受又有些焦急的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李徽婉勉强点了点头，穆念道：“你等一会儿，医师马上就来。”
李徽婉又合上眼，过了两个时辰她又醒过来，这次好了许多，起码睁眼不费力，也能说话了，就是声音很哑。
这时候乌日娜已经回来，坐在她床上，穆念坐在床头，抱她起来喝了口水。
李徽婉刚好受一些，什么话都还没说先掉下泪来，她止不住的哭，眼泪和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把其他两个姑娘吓了一跳。
乌日娜忙洗了条温热的布巾给她擦脸，穆念揽着她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是不是忽耶吓着你了？”
李徽婉窝在她怀里哭了会儿，缓过气来，摇摇头，委屈的小声道：“不是，我梦到娘了，还有靖安。”
穆念怔了怔，没说话。
乌日娜不明所以，探询的看向穆念，穆念摇摇头，示意她别问。
不过就算她们不问，李徽婉也接着说了，她抽噎着，有些混乱的说道：“他们……他们都劝母妃别带上我，母妃不肯，她自己抱着我逃，靖安都是自己跑的，他……他还说要保护我和母妃……”
李徽婉说不下去了，靠在穆念怀里低声抽泣。
这些事，这些细节，穆念都不知道，就算是当年李徽婉刚刚对她敞开心扉时也没有和她提过，她很少说这些，只有不得不提的时候才会简单的一句带过。
今日不知怎么，竟说了这么多。
半晌，她缓了缓，低声道：“现在……现在只剩我一个了。”
穆念轻拍她的背，温柔的说道：“若是惠妃娘娘和小殿下知道你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也会开心的。”
李徽婉哭的头疼，闻言也不回应，只是默默流泪。
乌日娜听的云里雾里，虽然李徽婉说的很伤心，让她也跟着悲伤，可她听着总觉得不对，什么惠妃，殿下，难道李徽婉也是公主吗？
不过现在不好开口询问，而且乌日娜觉得自己插不上话，莫名有些多余，她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穆念由她靠了许久，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似乎是睡过去了，穆念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扶她躺下。
下午李徽婉再次睡醒时已经平静下来，精神头也好了，也晓得饿了，知道要吃肉了。
好在乌日娜料事如神，早给她煮了些吃食，要不然让厨房现做又得等上许久。
这会儿她依在厚厚的软枕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穆念喂的肉粥，听乌日娜说着她昏迷时候发生的事。
乌日娜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有点颠三倒四，她刚说完哈娅还留在左贤王府，突然又提枫露台上的事，说道：“对了，你知道吗？枫露台的大门被巨石堵了好久，等三哥哥派人移开石头进去时才发现里面没几个活人了，可汗和忠叔都死了，我当时陪着三哥哥，看他……”
李徽婉一口粥咽到一半，闻言惊的打断她道：“什……咳咳……”
穆念抽出条帕子帮她擦了擦唇角，说道：“别急呀，呛着了吧？”
李徽婉摇摇头，哑声问：“可汗与忠叔都死了？”
乌日娜难过的点点头，说道：“三哥哥看见他们的尸体时人都傻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然后他突然大叫了一声阿爹，哭的都站不起来。”
李徽婉微微蹙眉，心道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不是说拿不到可汗的王令就先软禁吗？怎么动手杀了？
这样苏合的王位一定会被人说来路不正，而且为什么忠叔也死了？
这事儿肯定不是苏合授意的，难道是误杀？
她问道：“可汗是怎么死的？”
乌日娜摇摇头，说道：“不知道，可汗和忠叔的遗体都是在大殿发现的，那附近的人都死了，剩下的都在门口，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徽婉又道：“大殿内？不是在外面厮杀的时候被刺死？”
乌日娜道：“我听和我们一起上山的将军说可汗应该是在激战之后力竭而死，可是他身上的刀伤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过他说到这儿就闭嘴了，再没有说这事，他去照看三哥哥了。”
李徽婉左手摩挲着下巴，思忖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对于戈仲可汗去世这件事有心理准备，不过在她看来可汗要么是被误杀，要么是自尽，如果是与人打斗中死去，那这个人只会是李忠。
“呃……”
李徽婉面露为难之色，乌日娜问道：“怎么了？”
李徽婉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有点难办，和你三哥哥一起上山的人是谁？这人挺聪明的。”
乌日娜道：“是贺赖将军，他发现守军的军官都被三哥哥的人换掉后就表示愿意听从三哥哥的命令。”
李徽婉颔首道：“好罢。”
乌日娜道：“什么难办呀？”
李徽婉嗯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你三哥哥说吧，他应该心里有数。”
乌日娜闷闷的哼了一声，说道：“为什么不能和我说？难道你们有秘密？”
李徽婉呃了一声，说道：“不是，我是觉得这个事还是他来告诉你比较好。”
乌日娜只是有一点点介意，李徽婉不解释她也不会生气，不过既然李徽婉提到苏合，她不由想起这几天苏合与穆念之间奇怪的气氛，犹豫要不要帮她三哥哥问问。
她歪头打量着李徽婉，颇为认真的思考起来。
李徽婉还在想李忠和可汗的事，忽然察觉到她的目光，疑惑道：“怎么了？”
乌日娜摇摇头。
李徽婉继续奇怪道：“那你看着我干嘛？”
乌日娜学她的样子摩挲下巴，考虑了一会儿，在李徽婉疑惑的目光中极为认真的问道：“小婉，你喜欢我三哥哥吗？”
李徽婉眨眨眼，片刻后才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
顿时，她双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瞪大，仿佛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穆念，穆念刚听到这个问题就冷了脸，此时凉凉的看着她。
李徽婉干笑两声，问道：“呃呵呵……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乌日娜道：“因为我三哥哥很关心你呀。”
“呃……”
我肯定得说不喜欢啊，可是这也太直接了吧，她肯定会接着问的。
李徽婉抬起左手按按额角，隐隐发疼的脑仁愈发疼起来，她吞吞吐吐的道：“这个……”
乌日娜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嘛，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是……你……
李徽婉心里万马奔腾，心道：你为什么当着我女朋友的面这么问，你这样我很难办啊，我一会儿怎么哄阿念？我完蛋了啊。
偏偏此时穆念也哼笑一声，跟着道：“没错，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好犹豫的。”
“嘶……”李徽婉按着突突跳的额头，说道：“你们欺负病号……”
乌日娜瞪大了眼睛，惊奇的问道：“这算什么欺负？你和我说又没事。”
“我……”
穆念放下碗，忽然起身，李徽婉一惊，伸手抓她却没抓住，她忙叫了声：“阿念！”
穆念抱臂回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怎么了？”
李徽婉尴尬的笑笑，问道：“你……你干什么去啊？”
穆念冷若冰霜的说道：“我出去透透气。”
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徽婉呆呆的看着她走出去，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乌日娜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问李徽婉道：“念姐姐怎么啦？她好像生气了。”
李徽婉苦笑：“你还问我……”
乌日娜看看李徽婉看看门，嘀咕道：“你们都怪怪的，肯定是有事瞒着我，哼。”
李徽婉叹了一声，靠在软枕上无语望天，可惜她现在动弹不得，不然早追出去了，只要往穆念身上一靠，穆念还能不理她？
乌日娜看了眼她生无可恋的模样，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可是女孩子之间讨论喜不喜欢哪个男生不要太正常，为什么好像她捅了天大的篓子一样。
乌日娜又委屈又生气，站起来走到成律旁边拍了他一下，成律正撅着屁股打盹呢，突然被拍醒了，捂着脑袋弱弱的问道：“干嘛呀？”
乌日娜恶狠狠的道：“你，看着李小婉。”
说罢也出去了。
可怜的李徽婉和可怜的成律对望一眼，一起深深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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