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安市好像永远没有雨天。
晴空万里无云，太阳把校园里的一切照得明亮鲜艳。
省理工大学的操场上，物理学专业的新生军训方队正在树荫下休息。
密实的热气赶不走驱不散，即便坐在树荫里，汗也没半刻停止流淌。
简思新提起帽檐，拿湿纸巾擦着额角，坐在唐辞宜旁边：
“文学社的学姐给我发面试邀请了，辞宜，你收到了吗？”
身为理科生，简思新有个文学梦，社团招新时奔着文学社就去了，填表时顺便拉上了在附近犹犹豫豫的唐辞宜。
“没有。”
唐辞宜摁着水壶盖，划开手机查看消息，
“我没有通过。”
“啊？怎么会没有通过呢？”
简思新凑过来看她的屏幕，
“是不是学姐弄错了？我看她们招新的时候挺喜欢你的啊。”
“嗯……我看看理由。”
唐辞宜把屏幕亮度调到最大，挪到她面前，
“学姐说我不适合文学社，推荐我去流浪猫救助协会。”
“什么叫不适合？”
简思新不服气，
“只要有一颗热爱文学的心，文学社就应该敞开怀抱接纳你！”
一颗热爱文学的心？
唐辞宜没有。
她之所以出现在文学社的帐篷前，是因为看到她们桌子上有一本短篇小说集《散落》。
唐辞宜平时不看小说，这是她读完的为数不多的文学类书籍，便和帐篷里的学姐聊了几句，恰巧简思新非常喜欢这本，她误以为唐辞宜是自己的同好，激动地差点要和她当场结拜。
“我看看是什么时候面试。”
简思新重新查看邀请短信，
“20号是……周六下午，辞宜你有时间吗？和我一起去吧，我倒要问问她们是因为什么把你给拒了。”
“周六？”
摁开的水壶盖又被合上，唐辞宜反复拨弄着盖子上的合扣，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嗯，你有事啊？”
简思新记得她不是晴安本地人，开学没多久，周末不回家，能有什么事比追逐文学梦想还重要？
“思新，我还是不去了。其实我也没有多喜欢文学。”
唐辞宜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她耸耸肩，
“显然我也没有这方面的天分，我看《散落》只是因为我认识它的作者。”
“啊？”
简思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过她很快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哦，你是作者本人的关注者？那还挺小众的。雪打灯除了笔名和作品什么信息也没露出来，其实我怀疑‘雪打灯’是一个联合笔名，因为她几本作品风格相差太大了……”
聊到这个，简思新能滔滔不绝地讲到口干舌燥。
唐辞宜在旁边静静地听，心想原来读者们是这样想她的呀。
周六……周六可以见到她吗？
文学没有向她敞开怀抱，真希望那个读文学系的可以。
教官吹响集合哨，唐辞宜理好衣服往队列里走，抬头看看太阳，眯着眼睛祈祷：
快快下一场雨吧。
-
高速路上，雨下得正紧。
车身披着风破开雨雾，钻进隧道，穿过重重山体，迎上刺眼的阳光。
齐也其把挡板放下，调整空调温度：
“连着开三个小时，你累不累？要不前面服务区换我来开吧。”
郑司遥瞥了一眼剩余公里数：
“不用，我要赶在五点之前到。”
言下之意，你开车太慢了。
“你是有什么急事？这么赶时间。”
早上刚开完会宣布结稿，午休都没休，就急着开车上路，早知道郑司遥开车这么猛，她就不搭她的顺风车了，搭得她心脏突突跳。
“家里有点事。等到了晴安，我会直接往我家开，你找个离你家近的路口下吧，没时间绕路送你。”
“不是吧郑编，你家里有事你怎么不提前请假？”
齐也其最怕赶时间，尤其是在下班路上赶时间，在她的理想状态下，回家的旅程就该是慢悠悠的，
“是突发事件？我不会耽误你吧？你早说啊！早说我就坐动车晃回来了。”
郑司遥：“……不是突发，是我忘记了。”
剧本临近结稿，忙得晕头转向还要去北市出差和甲方扯皮，郑司遥居然记错了省理工大学的开学时间。
真是太不应该了。
“搭一个你耽误不了什么，记得提前告诉我在哪停。”
齐也其欲言又止。
她想关心郑司遥一下，但又觉得实在没必要，此女血性铿锵，没什么事是她解决不了的，
她默默抓紧安全带：
“那我在你家门口下吧，你就别半路停了。”
车子又飞驰了近一个小时，到达晴安市的时候，车身上的雨已经被晒干。
工作日的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街上并不堵，郑司遥顺利在五点前停好了车。
她推副驾驶的齐也其：
“醒醒，到了。”
齐也其解了安全带，拎包开门，站直身体的时候，她迷瞪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
“司遥，你家里还有别人吗？”
郑司遥已经在按电梯：“怎么了？”
齐也其面露尴尬：“能不能借用一下厕所……”
一整个下午都没停车，她要炸了。
“上来吧。”
郑司遥工作三年，在晴安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从选址到装修全是她自己拿的主意，所以整个屋子都带着鲜明的独属于郑司遥的气息。
像一块光洁齐整的纯色大理石。
齐也其内心感叹一声，来不及多看，匆匆进了客卫。
站在洗漱台前洗手的时候，她发现台面上摆着很多跟郑司遥不太搭的东西。
比如一只黄色胖星星牙刷架。
“司遥啊……”
齐也其从卫生间出来，用探究的目光四处打量。
正准备去洗澡的郑司遥见她犹犹豫豫地还没走，面无表情地顿在客厅：
“你别说你还想在这睡一觉。”
“怎么，不可以哦？”
齐也其见她似乎也没那么着急，还有心思收拾自己，坏心眼子上来了，调侃到，
“你家里真的没有别人在住？”
“你想问什么？”
郑司遥真没时间跟她兜圈子，再晚省理工的新生就要开始晚训了。
齐也其挑眉：“你有情况。”
她指向客卫：“那里平时是给谁用的？”
郑司遥对她的八卦表示无奈：“给我妹妹用的。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快回家吧，不然要撞上晚高峰了。”
“哦哦，对对对！”
差点忘记今天是工作日，齐也其赶紧冲到门边换鞋，
“这趟辛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啊——”
郑司遥转身进主卧：“出去带上门，谢谢。”
-
晚上六点左右，天阴了。
吹来的风带着热气，闷雷阵阵，好似无数学子摆阵请来的雨神在打行进鼓。
唐辞宜和简思新吃完晚饭回到宿舍，去阳台上关窗。
还没完全落下去的太阳被乌云遮住，蓝色调铺满视野，风灌进楼与楼之间，吹乱花圃里的枝叶。
“原来晴安市是会下雨的啊。”
简思新把头顶干掉的衣服收进衣柜，眉开眼笑地坐到桌子前整理她满满当当的卡片贴纸和小人偶。
下雨没有晚训，今天可以早早地洗个澡舒舒服服上床睡觉。
宿舍另外两个人还没回来，简思新打开音乐软件外放。
歌里有雨声，淅淅沥沥的，更衬得词曲缱绻，旋律荡漾。
唐辞宜站在窗边，看远处的乌云一层层压过来，带着辽阔的雨帘朝这边移动，感觉宿舍一下子变得很小，天地成了混浊的海。
晴安市要下雨了。
她来这半个多月天天盼着，这第一场雨来得也太晚了点。
空气里的燥热被吹散，可唐辞宜心里的还有一丝残存。
她忽然想，开学那天她出门关没关窗户？
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有一滴雨打在玻璃上，轻轻的一声，手机震动了。
“喂？”
“唐辞宜，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现在在宿舍？”
“嗯。”
“到校门口来，北门，有东西给你。”
第二、第三滴雨争先恐后地来了。
雨丝齐刷刷泼打着窗户，一帘水幕落下，玻璃上已经没有人的倒影。
“诶？辞宜你上哪去？”
简思新手里捏着小刀，正在裁贴纸，
“外面下大雨呢！你要不等会再去。”
“有人来看我啦，我去见她。”
唐辞宜拿上伞，披了件外套，拍拍简思新的肩，
“我马上就回来了，思新，好可爱啊！向你的娃娃们问好，再见！”
-
北校门又称小门，不设外卖集中点，附近也没有商铺地铁站，人流量相对少很多，唐辞宜举着伞刷脸出门，一眼就看到那辆漆黑的奔驰。
半个多月前，就是这辆车把她从高铁站接到它主人的房子里的。
她本该熟悉它，可现在看着却还是有点陌生。
从宿舍一路走过来，雨水沾湿了她的衣角，也让她激动雀跃的心逐渐冷静。
步伐从轻快到沉重，再到停滞。
有点紧张。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车里的人。
大学开学之前，她们有两年都没怎么见过面，分开的时候，唐辞宜常常会想念她，可真到了见面这一刻，她又踌躇着不敢往前。
电话又响了。
“唐辞宜，看到我了吗？我已经看到你了，往左边走。”
车灯闪烁，
这下不得不往前了。
“嗯。司遥姐，我过来了。”
收伞上车，唐辞宜被车里的冷气吹了个激灵。
郑司遥把温度调高，侧身过来，递给她一包纸巾：
“对不起，我记错开学时间了，本来该送你过来的。”
“没关系。”
唐辞宜本就没期待过有人会送她去学校，虽然郑司遥表达过这个意思，但显然工作才是她的第一位。
“开学这几天怎么样？还适应吗？军训……”
四周是杂乱的雨声，郑司遥的声音被压得很近，又好像飘得很远。
唐辞宜看着她的样子，灰色衬衫，黑色波点领带，头发盘得有些松，几缕发丝垂落在脸侧，一只无边框眼镜的细腿隐在其后，没入鬓间。
和小时候好不一样。
她升高中那年，郑司遥研究生毕业，正式开启忙碌的工作，从此她们的生活轨迹就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但不可否认的是，郑司遥从始至终都是她最亲近的人，哪怕她们已经长大，各自进入不同的轨道，小时候经历的一切总还在那里。
想到这，唐辞宜心里那点怯意全被柔软的思念包裹：
“我都好，司遥姐，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嗯，彻底结束了，接下来有一段假期。”
郑司遥倾身从后座提了两个袋子过来，
“给你带的零食，还有一个新水壶，把旧的换掉吧，盖子都被你玩松了。你要是喜欢舍不得扔，旧的那个可以放家里用。”
唐辞宜抱着袋子看，愣愣地应声：“谢谢，这么多吃的啊……”
她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除了感谢好像也没有其它话可以讲。
奇怪了，她们以前是怎么聊天的？总能聊好久。
小时候跟郑司遥相处时，从来不用刻意去想话题，好像贴近、交流就是她们的初始状态，是习惯，是本能。
但现在不行了，唐辞宜一点儿也不了解现在的郑司遥，陌生感把本能锁住，让氛围变得干巴巴。
其实站在文学社门口的时候，唐辞宜短暂地想过，要是了解一点文学，会不会了解一点郑司遥。
可她徘徊了很久，看遍文学社熙熙攘攘的人，没有一个像她。
她们读她的作品，分析她的文字和笔名，得出的各色评价，和她本人却没什么关系。
唐辞宜实在无从开口，她抱着袋子，只能夸新水杯真漂亮。
惹来郑司遥的哼笑：
“唐辞宜，你怎么回事？”
“嗯？”什么？
灰衬衫的褶皱换了方向，领带下沿悬空一晃，郑司遥彻底转过身。
“是真的忘记了，不是忙着工作不来送你。唐辞宜，生气就说出来，别跟我这么见外。”
是因为衣服已经干了吗？怎么觉得空调有点不太够。
手里还团着一张微微湿润的纸巾，唐辞宜连着心脏一起捏紧了。
有香气散开。
是香的，
晴安市的雨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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