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期，到此为止吧。”
他声音哑着，压抑着、缓缓吐露出来。
宋泠垂眸，握住杯盏的手有些发疼。
“将军想好了吗？”
“我……”虞柏舟压下心头的闷重与酸涩，应声道：“嗯。”
心里面，像是压了一座山。
又像是被烈火炙烤着。
“好。”
宋泠站起身来，看似极为平静望向他：“泠已知晓，今日太晚，将军先歇息吧。”
虞柏舟站于原地，愣愣盯着她的背影。
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怯懦与彷徨。
何至于此，为何要此。
他既心悦她，就不该放手……
可她嫁于后宅，才是真的辱没一身才学……
心底两道声音互相谩骂撕扯，从头到脚，又凉又热，又酸又痛……
他好像是要疯了，又好像是要死了。
可是他分明还站在此处好好的。
而宋泠却已经走了营帐，没了身影。
天上星星点点，旷野茫茫少无人烟。
宋泠坐于野畔，手上摸索着师父曾留下的铜钱。
“夜里坐在这里不觉得冷吗？”姬常说着掀袍坐到她的身旁，喟叹着：“你回来了，我是不是可走了？”
宋泠呵了一声，“这么讨厌军营吗？”
说不上同意，可也没有反对。
“你知道我向来不愿意接触俗事，我喜欢江湖、喜欢野林、畅往无边无垠的湖海……唯独不愿意介入凡尘事中。”
姬常随意从旁边抓了一把枯叶，单手碾碎了又撒到空中去：“我像这碎片，这样飘荡着。等哪一天我死了，就死在某一棵树下、死在河里、荒野里……叫野兽、风雨撕扯用尽，等许多年过去骨头也埋进地里……”
“人死魂消，这辈子也就可以了。”
“可前提，你又先是怀莱门人。”宋泠扔出一块石子，将那还未落地的几片碎叶打落，无情碾碎他的念头：“如今天下这个模样，若门人都如你一般，怀莱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你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阿泠，你太执著了。”姬常看了她一眼，没有不满、没有讥讽，只是平淡陈述：“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为了这个所谓先人留下的使命，真的值得吗？”
“等他继位了，怀莱又该再次被迫遗忘。谁还会记得你，记得我，记得我们所有人呢？”
姬常不是个多么看重名利之人，可是自始至终亦是不解，这一番周转意义何在。
姬常：“当然，虞将军会记得，他身边的人会记得。可是之后呢，哪怕他真的是天命所归……可按照怀莱先令，他也只能将这个秘密带到皇陵去。”
“阿泠，你是门主，你什么也不会得到。”
“怀莱亦如是。”
“那又何必为此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呢？”
想到此处，姬常叹了一口气：“古往而今，自然不乏正义凛然、鞠躬殉道、死而后已者；也不缺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正义，终生不渝者。”（注1）
“可是他们，至少在世苦难，后世青史，为万世歌表。”
“而你呢，”姬常反问她：“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宋泠默了一瞬，反问了回去：“你觉得那些圣人先贤早已窥得自己身后之名吗？你觉得他们是为了后世的留名、万世的赞颂吗？”
姬常卡克一瞬：“可尽管如此……”
“不是的，”宋泠冷冷道：“他们才不是如此，他们是真的为了天下人、为了百姓存亡……为了心中的道，为了心底的义。”
姬常本以为接下来宋泠会如此继续下去，却不料得到了全然不同的答案。
“而我是不一样的，我也是做不到的……”宋泠笑了笑，叹然着看向他，毫无保留说：“他们死生无畏、向道而行，可我怕死。”
“他们将一生所奉于万民与心中道义，不在声名、不悔所行、不惧殉道，可我求生。”
她眼底的悲几近溢出。
姬常整个人愣在原地，嘴唇微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事情？”
可惜他注定是得不到宋泠什么回复。
二人之间氛围又陷入沉静。
直到宋泠再次开口，叹息说：“你明天就可以离开了，在此之前，我请你帮一个忙。”
姬常：“什么忙？”
宋泠从袖口处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他，按住他欲拆开的手后缓缓道：“等你到达你下一个目的地时再开吧。”
姬常：“神神秘秘的。”
宋泠：“帮不帮，全然取决于你自己。待到那时，我是希望能再次见到你的。”
姬常的本事是有的，否则宋泠也不会在离开南疆前最先想到他。
只是他生性洒脱，不愿于尘世中体味人间险恶、与复杂之人虚与委蛇。
宋泠不打算为难他，因而交给他来抉择。
“我会认真考虑一番。”姬常略微能猜到些什么，大致应当又是自己所不愿做的吧。
见宋泠笑了笑，站起身来，他叫住她，提醒着：“你应当最是清楚门令，不要与主公走太近了……这，于你不利。”
宋泠身形微顿后，点了点头，“不会了……”
“祈英有异样，姬常，她不是曾经的那个祈英了……人都会变，也未必每个人都会坚守本心。”宋泠垂眸最后劝慰一句：“不要执着她了，你劝了我，我也劝你一句。”
“你同她，不会有缘分，只会伤害彼此。”
姬常更是沉默几分，可还是扯出一抹笑意：“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不至于还同曾经一般任性，倒是叫你这样挂念着。”
“放心好了。”姬常站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倒是你，注意身体。”
宋泠不再回应，亦没有回头。
可走出去几尺远，身后的人却突然掀袍半跪了下去，行了一个门内之礼，轻声道：“此去一别，珍重了。”
他只是劝慰，可却知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逐。
他求野风与自由，而宋泠……或许求的便是如此吧。
可事实上，他不敢深思，这无非是宋泠不得不去求此。
宋泠抬头，天上的星还是如此亮。
心底的阴暗与粘稠仿佛都被展露了出来……
可她觉得，自己是没有错的。
姬常不懂，可是她所言每一句都不作假。
她所求，就是简简单单，想要活着。
仅此而已。
却比登天还要难。
老天像一个戏人，操纵着这个天下，操纵着这全天下的人。
而她，是个木偶。
拽不断身上的线，扯不掉被穿上的白衣。
都如此了，她也不是个圣人。因为她有私心，因为她……有私利。
她更觉得自己是个“半人”，这些年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但到底、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姬常所言，属实将她放得太高。
神坛之上，不胜寒，她亦担不起那责任。
若有一日，宋泠心想，她还是愿意做一个普通人，她也希望于荒野策马、于世外竹林煮一壶清茶、爬上那雪峰之巅……将这身白袍扯掉、将那数不清的长线燃尽。
她想要做自己。
如果有机会。
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如果。
而现在，她还是宋泠，是宋十七，是怀莱的门主。
宋泠走下去，重新回到了军营中。
明明是从荒野走入燃了火的军营，明明由黑暗走向明暖……可是她的周体越发沉默，越发昏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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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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