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抬头,闻兰生猝不及防之下,何管事已然回道:“是主君命老奴去迎的闻知府。”
“叛徒,吃里扒外的东西。”
沙哑地怒斥,费力抬起的脚堪堪踢了个空。陆伯煊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主君息怒,”何管事站在他够不到的距离,嘴上说着奴才话,神情却已是另一副模样,“您毒死大娘子的事该瞒着老奴,不然老奴也不会时至今日都无颜去见大娘子。”
扑通,双膝直直跪倒在地。
季寒别过脸,掩去多余的不忍,耳边只听得压抑多年的仰天悲戚——
“大姑娘,老奴对不起你,对不起林家。”
“是陆伯煊,是他长年累月在大娘子的药中掺雄黄粉,才害得大娘子的病总不见好早早撒手人寰。逼死白姨娘的也是他,还有闻兰生这个狗官,白姨娘投井时手里就握着一支翡翠簪子。”
陆府的大门在这一刻终于打开,梁逢春带着吉平跨过门槛踏入院中。他们的身后跟着两名捕快,虔州府的一众衙役留守门口。
褚停云远远望着车夫打扮的身影悄悄翻出高墙,抬眼对陌尘微微颔首。
擦肩而过,陌尘给梁逢春简单地行了个礼,吉平也朝褚停云抱拳作揖,二人随后一同离开。
梁逢春却好像没看见褚停云,径直来到闻兰生面前,“闻知府,官家手谕命我江南西道提刑司暂且接管虔州所有刑狱案件,请吧。”
“……手谕,在哪?”
都能听见牙齿打颤的声音,还犟着脖颈。
“回去就能见着,走吧。”
僵硬地后退,闻兰生竭力吼道:“我、我要先看,手谕,手谕在哪?”
梁逢春摇头,“来人,送闻知府回衙门。”
等候在门外的捕快听令而动,一边一个被架住之际闻兰生仍不断地挣扎,嘴里不停嚷道:“我不信,我要看手谕,官家不会相信你们这群无耻小人的,我不信……”
直到快出府门还能听见。
梁逢春掏了掏耳朵,一屁股坐下,“陆伯煊我也要带走。”
“不行。”陆姜断然拒绝。
“由不得你说不行。”梁逢春看了看季寒,“我是来告知的,不是商讨。”
不是商讨看着她做什么?陆姜撇了下嘴,“季娘子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答应过你什么?”
“……”他扭头“恶狠狠”地瞪她,“咱们方才不是说好了,只要我拿出陆家与陆氏药铺所有的雄黄,还有翡翠,你就去求情?”
季寒受宠若惊般地睁大了眼睛,“你会信?”
陆姜无语地看着她,唇抿成了一直线,下一刻,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笑道:“你还真是……了解我。”
无谓耸肩,季寒起身,“梁提刑,闻家还有半块翡翠,和闻家娘子手里的簪子都是重要证据。”
“陌尘已经赶去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梁逢春这才像发现褚停云存在似地扭头瞧了他一眼,道:“季娘子放心,常郡王早已有安排,不然下官来得也不会那么准、时。”
特地强调准时,而不是及时。季寒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褚停云,“那白氏的遗体,和那个陆岑,也有人守着?”
褚停云点头,“应该已经换了提刑司的人。”
居高临下,她怔怔地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
许是见她分明有话要说却不开口,褚停云认真询问道:“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季寒回过神忙摇头,“没了。”移开视线,“梁提刑,若没别的事我们就先……”
“有,当然有。”
话都没说完就打断,“咳咳,”梁逢春假模假样地清着嗓子,目光在她与陆姜之间游移,“我说了陆伯煊是一定要带走的。在带走之前,还有一事要问二位,就是关于林氏,陆侍郎您的母亲。”
陆姜颔首,“请问。”
“等等,”突然,季寒一把抓住梁逢春的胳膊,“你叫他什么?”她是幻听了吗?
宽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没错,人家是礼部侍郎,圣旨要不了多久就会送来虔州。”不怪她惊讶,他收到官家手谕时,看到那条协助配合新任礼部侍郎陆姜,嗯,比她还震惊。
“真的是礼部侍郎?”季寒犹不死心,追问道,“没搞错吧?”
啪。不客气地拍掉她的爪子,梁逢春也希望是搞错了,但事实,“没错,圣上手谕,胡说八道啥。”
此时,陆姜也悠然起身,先是朝着褚停云拱手一揖——比起旁边两个,常郡王对于他身份的转变倒是没什么反应,更像一点都不在意。
“下官礼部侍郎陆姜,参见常郡王。”
恭恭敬敬,自报官衔。季寒彻底死心了。
“陆侍郎免礼。”
再瞧褚停云,接受得就是快。
接着,陆姜又向梁逢春行了一礼,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道:“关于我母亲,何管事已将当年发生的事详详细细都写在里面,还请梁提刑过目。”
梁逢春接过书信,看向依旧跪着的何管事,“你可愿上堂作证?”
“老奴愿意。”说着,磕了三个响头,他强忍着泪叹道,“大姑娘,咱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季寒下意识地去看陆姜,不经意撞见一双同样隐忍的眼眸。
稍纵即逝,再眨眼,陆姜又是那副清风霁月的模样,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些冷漠。
“梁提刑,关于母亲,我也有一事相求。”
“陆侍郎请说。”
“对母亲,我从未侍奉过也没尽过孝,就连最后一程也未赶上送她。”
他深深吸了口气,实则内心不如表面那般看似冷静,“陆伯煊虽为我生父,但他谋害发妻逼死继室,伙同闻兰生于二十五年前残害吴州白氏满门……祖父全都知道。”
咚地一声响,陆伯煊从椅子上滑倒在地,浑浊的眼底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祖父说,陆家悬壶济世行医救人一辈子,陆伯煊违背祖训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当受律法处置。”
“你胡说,爹怎么可能会不管我?”
他语意清晰,哪里还像患了呆症的人?季寒悄悄退至一旁,望向院中渐渐暗下的天色。
“陆侍郎可还有其他交代?”
陆姜迟疑了下,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弯腰作揖,“请梁提刑看在祖父的份上,给我父亲留个全尸。”
“这……”
梁逢春还在寻找拒绝的措辞,耳边只听一声——
“他要服毒。”
说时迟那时快,褚停云反身冲向陆伯煊,拦住了已经将毒攥在手里往他嘴里送的何管事。
季寒捡起被打落的毒/药,“砒/霜。”
褚停云快速翻遍何管事身上,“没了。”
梁逢春不解地瞥了眼陆姜,说道:“陆侍郎这又是何必?有罪也应由律法来定来罚。”
他站在原地,身后是越来越暗的天。
他说:“终是一死,陆家丢不起这个人。”
准备离开时天已完全黑了,白色的纸灯笼被重新挂上。下人捧着孝幔从身边经过,陆姜停住脚步,看着她从地上捡起掉落的白花。
“其实我与陆岑并不亲近,对白氏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她是父亲的妾室。”
季寒将白花搁在身边的盆景树桩上,远看像长在上面的。
“为何说这些?”
他扯了扯嘴角,“想到就说了,万一以后没机会。”
她不置可否。
“告诉你个秘密,父亲应该活不到上堂。”
讶异一闪而过,季寒皱紧了眉头,不解道:“陆家的面子就那么重要?”
“不止面子,关乎整个陆氏一族的名声荣誉、生死存亡。”他纠正道,“你不是出身世族大家自然也不会懂,里头的那些人啊,表面有多光鲜活着就有多难。”
她无话可说。
“我的母亲也不是出生世族,外祖父只是个教书先生。”陆姜仰头望天,叹道,“白姨娘同我说,她感激母亲的维护,感激母亲将她当一个真正的人来看。要不是母亲,她可能早就投井了。最后她还是投井了。”
“白氏可曾跟你提过为何要嫁入陆府?”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反正不是为了主母之位。”
听来有的话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季寒也不以为意,“你觉得呢?”
“我觉得,多数出于无奈没有办法之下的选择。”
“你母亲知道吗?”
陆姜犹豫了下,“你是说,她也许将白家的遭遇告诉了母亲?”
季寒沉吟了会,才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何你的母亲都已经准备和离,却还会为了你和白氏留下?真的只是因为陆伯煊的威胁?”
他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怔忡。
“就送到这吧,告辞。”
他看着她敷衍地行礼,转身朝着陆府大门走去——那里,等着的人是褚停云。
“季寒——”
她被吓了一跳,蓦地回头。
夜色越来越重,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他猜,一定是骂他。
垂眸抬眼间,他也想笑了。
……
休整两日后,第三日,他们赶在天刚放亮时启程。
没想到在出城处见到了公孙夏蓝和青青。青青的身边是位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子,见到他们从马车上下来,女子摘了帷帽。
她就是温莹?季寒想到了那张古琴。
“民女温莹多谢常郡王、季娘子二位的救命之恩,”屈膝行礼,她低着头,“愿二位福寿绵延平安康健,此恩民女永记在心。”
褚停云点点头,“好生过日子吧。”
季寒以为她会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诸如那些话。发愣之际,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季娘子,我会报答你的。”是公孙夏蓝。
“啊?”
“还有我。”青青凑了过来,扬起小脸,“季娘子,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去汴京找你。”
她一愣,“你们要去汴京?”
“对,因为要报恩就要离你近些。”
“青青。”温莹适时打断,“季娘子别误会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想……”
“温莹,不用绕弯子,婉转了她听不懂还嫌麻烦。”
“……嗯,有话直说就行。”面对这么个温婉的人,她还真说不出别的。
“还是我来说吧。我们怕万一你有事,想着离你近些,到时候你要帮忙尽管喊我们便是。”
但如果面对的是公孙夏蓝,季寒有话要说,就是,“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啥?”
抬手拍上傻乎乎的脑门,“记得来找我,我住在松城……”
“常郡王府。”
猛地扭头,“我住松城书院。”
他没理她,径直对温莹说道:“到了汴京去常郡王府找我们。”说完,拽过还在瞪眼的季寒扶着她上了马车。
“我还没同她们道别……”
车帘掀起,褚停云歪了下头,“道别吧。”
“……”她探出脑袋,她们还在原地冲她拼命挥手。
“季娘子,”青青大声喊道,“谢谢你。”
这一刻,她觉得还挺开心的,嗯,值。
“诶,为何要同她们说我住你府上?”她趴在窗口望着后退的风景,问提着车帘的褚停云。
他没好气地松了手,回道:“你不会以为她们能在春闱前就到汴京吧?何况,书院除了准备考试的学子,不是谁都能进的。”
车帘落下罩在她的头上。她掀起挡住视线的车帘,又问:“你爹也是武将吗?”
褚停云眯了眼,不解但依然诚实地答道:“是。”
“难怪。”
“什么难怪?”
“难怪你跟公孙夏蓝一样直白。”
他微微皱眉,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诶,我好像说过我们要分道扬镳是吗?”
“……你心情不错。”他算看出来了。
“嗯,到下个镇上再借我点银子呗。”
“做什么?”
“买驴,我要骑着去汴京。”
“……给你买马,最贵的。”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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