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郡王府流园里的银杏树下,褚停云看着魏子晋留下的手书陷入了沉思。
他是替刑部尚书傅淮,也就是褚停云曾经的上司送来的。手书中除了日常询问外,傅尚书还提到了松城书院半月前发生的一桩命案。
死者名为荣修能,礼部尚书荣和安之子。嫌犯叫郑翰学,被人当场抓获时一身血衣神情恍惚。因此案牵扯到朝中大臣,故而希望他能暂任刑部左员外郎,参与案件复核。
如若他愿意,傅尚书不日就向官家请旨。
如若不愿,傅尚书定会感到失望吧……摇头苦笑,这是料定他不会拒绝啊。
写完回信交给陌尘后,褚停云去了江雪院。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琴台上松雪已经重新摆放,帕子叠得方正搁在一旁。帕子下压着一张对折的纸,褚停云将帕子攥在手中,打开了那张纸。
入目所及是潦草奔放的字迹,却是他熟悉的诗句。
“寒催雪与梅争白,空有故山谁故人。(注①)”是松雪的琴铭。
在诗句的下方还有一行稍稍收敛的小字,写着:停云无风流水殇,尽是啰嗦对愁肠。
褚停云皱眉,嫌弃道:“不会写诗硬作诗。”随手与帕子一同塞进了袖中。
阳光从轩窗透进带来一室明亮,再次看了眼安静的松雪,褚停云转身离开。
他不知,此时远在烟霞山下的松城书院一百零八的石阶之上,不会写诗硬作诗的那人,正被外人等着看笑话。
“怎么,季娘子不说话,是只想到扶摇直上九万里,还是只会这一句?”
“缘冰,”谢沉舟皱眉,“这里无甚事,你先去忙吧。”
萧缘冰未动,负手而立似乎是他的习惯,冷若冰霜的那张脸与他的名字也相得益彰。
又是一声冷笑,“山长,我也是为了书院,”意有所指地扫过一旁沉默的女子,他继续道,“就算真是她勘破了沅陵秋闱舞弊又如何?诚如她自己所言,没有褚停云、魏员外郎的帮忙,就凭她一介草民,一介小小的女子,破案就是个笑话。名不副实,这样的人若是进了我们书院,山长让那些苦读的学子如何想?还是坦白告诉大家,她就是沾了新政的光?”
“荆湖府七百考生,榜上第三,实实在在,还需要什么证明?还有,秋闱一案魏子晋可是亲口所说,当时你也在。怎的,现在这是不信了?”拂袖坐下,谢沉舟沉了脸色,“季寒你坐,且听听萧堂长还有何高见,就当是来了松城的第一课。要知道,平日让萧堂长开金口,可比登天还难呢。”
冷嘲热讽的,明明生气,却还不忘安慰她。不过,她倒是也有些明白,书院那么多人,为何偏让这位萧堂长去迎她了。
“是,山长。”依言落座,季寒从容不迫地抬手,示意他,“萧堂长,请继续。”
谢沉舟端茶的手顿住,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居高临下地俯视,萧缘冰的嘴角噙着一抹轻蔑,“敢问一句,山长收她是为新政,还是因为这人?”
谢沉舟哼道:“既是为了新政施行,也是因为她值得老夫这么做。”
“好,”似料到山长会如此回答,萧缘冰不徐不疾又道,“那么身为审核入院资格的堂长,萧某便当仁不让,替山长来问一问这位沅陵学子,看看她是否真如山长所说,值得。”
撩袍在她对面坐下,萧缘冰慢条斯理地抚平皱褶,“请问,自书院大门到九思阁,我一共走了多少步?”
“这算什么问题?”
南溪脱口而出,被季寒眼神制止。
萧缘冰似不在意,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自己的那杯茶,“不急,慢慢算,我们有的是时间。”
“三步。”
他嗤笑道:“要不,再好好算算?”
“不用算,”季寒微微一笑,“童试、乡试、殿试,以萧堂长的年纪正好三步。”
“呵,看来还是个惯会耍小聪明。”轻轻吹拢漂浮的茶叶,萧缘冰难得带了些笑颜。
如果皮笑肉不笑也算的话。季寒不恼也不羞,同样报以一笑。
“再问,从九思阁回到书院正门,我,又需走多少步呢?”
“一步。”
这次她回答得更快,在萧缘冰疑问的目光中,又道:“我猜,萧堂长中的不是状元,而是探花郎吧?殿试第三。”
捏着茶盏的骨节骤紧,萧缘冰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为何是一步?”
却不问她如何猜到他中的是探花。季寒心中终于确定,为何他反反复复纠结她的第三。
垂眸敛目,她笑道:“小孩子都知道不听话的下场。”
“放肆。”
茶盏在案几上跳了跳,咕噜坠落,应声而碎。抓着案几边缘的手指死死抠住,萧缘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的对面,她笑得无辜。
“咳。”
谢沉舟也感到意外,然而,更多的是快意。瞥了眼面色已然铁青的萧缘冰,对季寒道:“时候不早了,我让人带你去……”
“我带她去。”
蓦然打住,谢沉舟奇怪地看着他,“今日书院没事等着萧堂长吗?”
胸口的起伏还未平静,他这是预备暗地里报复这姑娘吗?
“无甚紧要的事,剩下的都是些琐事,”不待谢沉舟开口,萧缘冰已转向季寒,“我想,既然入了书院还是照规矩来的好,你说呢?”
谢沉舟抬眉,“萧堂长是同意她留下了?”
萧缘冰冷笑,“山长不已经决定好了么,为何还多此一问?”说罢,往外走去。
“季寒……”
“没事,”打断谢沉舟,季寒莞尔一笑,“萧堂长也是一片好意,莫不要辜负了,山长说是不是?”
睁眼说瞎话。但,谢沉舟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转念间,扯开了嘴角,摸着长长的白须,“是是是,谁说不是呢?”
她拱手作揖,被按下。
谢沉舟压低了嗓子,“崔上章没看错人,你确实值得。萧缘冰不是恶人,只是心高气傲,稍稍抬手好吗?”
抿唇一笑,季寒道了声:“希望他不要辜负您的期待。”
转身离去,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谢沉舟走近窗户,望着一前一后踩下台阶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待行至大半,南溪才附在她耳边悄声问:“姑娘,方才你那是啥意思?”
季寒扯了扯嘴角,“猜猜。”
见她故意卖关子南溪也不急,还真听话地认真想了想,“那啥冰的是谢山长故意派去迎你,然后等着看你和他谁压过谁一头?”
季寒满意地点头,“差不多意思,还有呢?”
“还有?”南溪瞪着前面绷得跟板似的背影,“难不成如果你赢了,堂长让给你当?我倒是乐意,他肯吗?”
别她乐意,季寒都乐了,笑盈盈道:“堂长是官府派来的,正儿八经有官授的,你当江雪院呐?”
对上她热烈求知的目光,季寒才正色道:“谢山长,是希望他出仕。”
“出仕?”南溪更觉不解了,“你不说堂长也是官府的人么,难道不是当官?”
“傻瓜,这其中的差别可大了。”调侃道,季寒抿了下唇,“这样说吧,堂长只是官府给了个文牒并无任何品阶,算不得官。萧缘冰在这当堂长,再上去就是山长,但山长的位置不能是当官的坐。最佳的是像谢山长那般的大儒,举家无官,算得上清流,以后从这出去的学子皆是天子门生。”
南溪似懂非懂地点头。
“所以萧缘冰如果继续在书院待下去,也许这一辈子也将在这结束。唯有真正的出仕为官,就算品阶再小也是个实官,将来也才有更大的可能。”
游龙搁浅滩,才是谢沉舟最不愿看到的。
“啧,那么个眼高于顶的,姑娘不会真准备替他人铺青云路吧?”
季寒挑眉,“这话,说得有水平。不过,你见我答应了吗?”
南溪方要张嘴,忽地一愣,继而笑开了,“姑娘真贼。”
“……这话,以后就别说了。”脚下一顿,季寒提醒她,“一会人多了,别再一口一个姑娘,记得喊姐姐。”
“是,姐。”南溪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瞥向已到达山脚的身影,大声喊道,“姐姐啊,妹妹我不知,到你那住处究竟还要走多少步啊?”
萧缘冰抬头朝着她们望来。
扑哧而笑,季寒清了清嗓子,双手往身后一背,抬脚踩下,“不急,慢慢走,总会到的。”
他一眼不错地看着她们,看着她闲庭漫步似地,一步一步欣赏着下山的风景,看着她漫不经心走到自己跟前。
看着她装作一副温和有礼地样子,对他说:“萧堂长久等,不知接下来往哪走?”
萧缘冰掐了掐掌心,冷声回道:“急什么?总会到的。”
嚯。她们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男子。
褚停云就从不生气。季寒又在心中默默纠正,褚停云就算生气也从不超过十二个时辰。也不知道他现在气消了没,看没看见琴台上的字条……
“我在同你说话,你有认真在听吗?”
疾声厉色,强制拉回游弋的思绪。看着分明恼羞成怒,却还竭力克制的萧缘冰,季寒点头。
“行,那你把我方才所说的书院规矩,全部重复一遍。”
季寒愕然,“不用了吧?”
岂知这萧缘冰不见兔子不撒鹰,“同为书院学子,难道要我看在山长,哦,还有那个什么郡王的份上,区别待你吗?不会觉得亏心吗?”
摆明了就是报复她,还是如此幼稚儿戏。
“萧堂长见笑了,”对于不讲理之人,她季寒素来也只遵从一个原则,“都是事实,遮遮掩掩徒惹猜忌,区别对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还是堂长周到。”
顺着,捧着。反正要论脸皮厚,褚停云敢论第二,她就敢称第一。
果然,萧缘冰沉下了脸,“这是书院的规矩,你敢不从?”
季寒往后退去,有些害怕地望着他,薄唇轻启:“萧堂长想做什么?难道还想逼着我从不可吗?如果萧堂长执意如此,那我只能叫人了。”
南溪还在琢磨她的意思,却见萧缘冰突然脸红了?又青了?!
然后,他咬着牙迸出两个字:“轻浮。”
门扉砸上时,季寒一脸的莫名其妙,但见南溪不怀好意道:“姑娘,你方才,是不是说了我不能知道,但主子会气死的话?”
季寒歪了歪脑袋,“不啊,院规本就归学正管。他若再相逼,我就叫学正,没错啊。”
对上她清澈的眼眸,南溪龇牙,硬着声道:“没错。”
没错,错的是她和那个有病,哦不,萧缘冰。
注①:寒催雪与梅争白,空有故山谁故人。——宋 韩淲 松雪 其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资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