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中的鲁大师出乎意外的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模样端正,方正脸厚嘴唇,一见人就咧着嘴笑。
他放下手里的刻刀,站起身,拍了拍衣角,身上的木屑扑簌簌掉落一地。
“管事?闻仵作?”
“闻仵作有些话想要问你。”管事解释着来意。
闻蝉不经意地扫了一圈屋内。
这是对方的杂物间,四周堆放着各色木料以及形态奇异看不出用途的机关。
闻蝉拿出一捆细索。
“鲁大师可认得此物?”
“认得。做机关的时候会用到,但是这东西很少见,我这里都没有。”鲁大师轻叹一口气,“说来,我昨日正午还见过点蕊。”
点蕊是死亡的舞女中为首者。
“正午?”
这岂不是很接近死者死亡的时间吗?!
闻蝉追问:“是在何地?她为何而来?”
“就在我屋内,当时她过来是为了告知我一切都准备好,坐了片刻就离开了。”鲁大师指了指门口的小厮,“昨儿他也在呢。”
小厮说道:“是,昨日正午,刚用完饭,点蕊娘子就过来了,她在屋内和大师说了几句话,又吃了几口点心喝了几口茶才走。小的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她离开。”
“她们上台前,大师就没有去查看吗?”
鲁大师一脸懊悔:“按照原先的计划,她们是从戏台下悄悄升上去的,那戏台下很小,我想着这舞都排了半年,定然不会出错,就一直陪在庄主身侧。早知道……唉!”
“既然舞是鲁大师编排的,大师可知道那机关本来的设计应当是什么样的?”
鲁大师沉默了片刻。
“原本只是在纸后跳舞,吊着的绳索只是为了方便腾空借力,能够让她们的人影正好倒映在花朵上罢了。”
“听上去并不难,可为何我听幽梦她们说,死者们为了这舞常常半夜去后山练舞?”
鲁大师面露为难。
“您应该知道这舞对她们来说有多重要吧?”
“我听管事提起过,脱籍。”
“是,脱籍。舞女只有六个脱籍的名额,为了能够争取到这六个名额,点蕊她们彻夜苦练,只求能把这舞做到最极致。我很是动容,所以也常常陪着她们磨合。”鲁大师眼角有些湿润。
“那……幽梦她们呢?”
闻蝉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了愣。
“幽梦?她们的舞很简单,不太需要配合复杂的机关,所以我和她们交道很少。不过,每个人都在尽力准备,我想她们也应该一直在苦练。”
闻蝉忽然问道:“鲁大师姓鲁,又懂得机关,难道是……传说中的鲁班后人?”
“闻仵作说的没错。只是我家中父母早丧,这才流落至京城,幸好运气不错,得遇庄主相救,才能在山庄有片瓦栖身。如今算来,我在这山庄也呆了快十年了。”
“鲁班被称为百工圣祖,可以算是机关术的祖师爷了。当然说到机关术,不得不提的还有墨子……鲁大师可知道昨日戏台上出现了一个‘墨’字?”
鲁大师合了合眼:“是有听说,就在点蕊她们跳舞的那一块台面上。”
“你知道那个‘墨’字是怎么来的。”闻蝉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终究还是来了。”
鲁大师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
“是,我知道。这段时日,我时常收到挑战信。写信之人自称是墨家弟子,说要与我比试机关之术。可我不愿做意气之争,再加上这人也从来未现过身,是以一直没有理会。昨日听见他们说起那个‘墨’字……我才想到了他。”
“信可还在?”
鲁大师摇头:“早就烧掉了。”
闻蝉有些失望。
“在案发前,此人可有给你来过信?”
“没有,他只在一个月前写过一封,说若我不应战,他就会让我……不得不应战。”鲁大师面露迷茫,“难道凶手是他?他为了逼我出手所以害死了点蕊她们?”
闻蝉也无法回答,她站起身。
“不管如何,若您再收到类似的信请告诉我一声。”
问了一圈,闻蝉大致确定了一点——死亡时间就在午时之后。
鲁大师是最后见过死者的人,在此之后没有人再见过她们。
可还有一个疑点。
既然死亡时间确实是三个时辰之前,那凶手是用的什么法子缓解了死者的尸僵呢?
缓解尸僵的方式无非就是改变温度,可是黑睛的浑浊程度也是受冷热影响的,总不可能只影响了尸僵吧?
还有,降低温度只能延缓尸僵出现的时间,并不能让尸僵完全消失,死者死亡时间足足有三个时辰,她摸过,就连应该最开始发生尸僵颈部面部都还是柔软的,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怎么还跟着我?”闻蝉顿住脚步,恶狠狠看向身旁的郑观澜。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不要脸,你一个年轻郎君跟着我一个小娘子。”
郑观澜眼神上下一瞟:“闻仵作也太谦虚了,你和普通的小娘子可不一样。”
“啧啧,你果然喜欢我,在你眼里我都和别人都不一样。”闻蝉摸了摸下巴,像街头的小流氓。
郑观澜脸嘭得一下红了。
“你怎地如此不知羞!”
“你们……在说什么呀?”宝应忽然出现在二人面前,一脸狐疑。
她方才是听错了吧?
闻蝉眯眼一笑:“你表哥说……”
“宝应!你过来做甚?”郑观澜急忙打断她的话。
谁知道这个女人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我来找闻姐姐。”宝应拉着闻蝉胳膊,“闻姐姐,你下午和我们一起去听戏吧!”
“听戏?”
“对啊!今儿下午是金溪班来演呢,说是要一直唱到晚上。”
“那岂不是都要去听?”
“当然!那可是金溪班啊!”宝应双手合十,一脸向往,“金溪班很难请的,连我都是头一回听他们唱戏呢。听说今日他们那个台柱子苏乐也要登台,还有他们的少班主!你知道苏乐吗?他可是当年那个苏明娘的儿子!”
闻蝉哪里知道这些,只连连点头。
“是很厉害啊!”
宝应突然顿了顿:“对了,我来找你,是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她表情十分郑重。
“什么事?”
“我昨晚听其他人说,这个凶案和话本一样。”
“话本?什么话本?”
宝应秀气的眉皱成一团:“说是有一个话本里也是这样,舞女被害死后尸体吊在戏台上,那机关吊着尸体,影子映在纸上,就像是蝴蝶……”
闻蝉一把握住她的手:“还有呢?”
宝应低下头:“我有些害怕,没有听全。今日早起听别人说你去查案才觉得不对。”
“那这话是谁说的?”
“就是裴庄主的侄女,裴三娘讲的。”
“你能帮我去问问那话本的内容或者名字吗?”
“这真的和案子有关?”宝应睁大了眼,“是不是你之前说的那种书杀人的案子?!”
“有那个可能。”
宝应的心砰砰跳:“好!我等会儿就去帮你问!你放心,闻姐姐,我一定帮你找出凶手!那凶手太坏了,竟然那么糟践别人的尸体!”
她气得小脸绯红。
闻蝉忍不住捏了捏:“那就全靠你啦。”
宝应蹭了蹭:“我们先去听戏吧!”
闻蝉却拒绝了。
“我昨晚一直没睡好,今儿下午要补觉,晚上我再来找你,我们一起听戏,可好?”
宝应虽然娇气可却是个极其和善体贴的性子,一听见这话,立即不再纠缠。
“那你先去休息,晚上,我等着你哦。”
闻蝉刮了刮她的鼻子。
“好。”
未时方至,池塘两边就坐满了人。
虽然已经发生凶案,但众人却没有几个失了玩乐之心,现场依旧热闹得紧。
“裴兄,这……”李成芳指着空荡荡的池塘上,“这戏台呢?”
裴籍神秘兮兮地一笑:“莫急莫急。”
刚过正午的阳光如同镀过金似的,映照在水面,使得池塘里一尾尾锦鲤似流光般飞梭。
片刻后,几个亭子从水下升起,亭子之间还有小路连接。
“巧夺天工啊!”李成芳赞道,“鲁大师真是巧夺天工!”
其余人也跟着夸赞着。
鲁大师谦虚道:“若无庄主支持,在下不过只是一个湮没于尘埃之中庸碌之人。”
“你们一个是千里马,一个是伯乐,缺一不可嘛!”李成芳拊掌。
裴籍被逗得哈哈大笑。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而在山庄的另外一个角落——后山,就是完全另一番景象了。
因着前院正办着宴会,宾客仆人都汇聚在前院,本就人迹罕至的后山更是一点人气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荒山野岭。
闻蝉背着箱子,拿着一个铁楸从坡上走下来。
她观察完四周,才拿起铁楸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
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将铁楸插进土中,用脚使劲一踩铁锹,撬起一块土。
没一会儿,地上就被挖出一个大坑。
大坑里,有几点白色。
闻蝉扔下铁楸,蹲下身,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铲子对着白点的四周轻铲。
不过片刻,一块小小的骨头就显出原貌。
她拿出一个布兜,将骨头都捡了进去。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郑观澜如同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闻蝉浑身一抖,转过头说道:“你是鬼变的吗?走路没有声音。”
“怪话连篇。”郑观澜蹲下身,指着坑里的骨头,“你找到的是什么?”
“人骨头呀,你要不要摸一摸?”闻蝉拿起一块作势要放他手上。
郑观澜连连摆手,躲开。
“这些尸骨是怎么回事?你别想着转移话题。”
闻蝉把骨头扔进布兜。
“被人杀了埋这儿的呗。难不成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不止这一具吧?”
闻蝉指着土坑里:“这些骨头碎片都是膝盖骨的,从颜色和质地来看来源于不同的三个人,光是这里就至少三具。”
“还有其他的?!”
“嗯。”闻蝉把剩余的骨头捡完,站起身,指着前方的小山头,“那下面还有两具腐尸,大概死了两个月左右,左边也是一堆骨头。”
郑观澜听得心沉甸甸的。
“死者都是什么人?”
“大部分都是女子,女尸基本都是死于扼杀,男尸……暂时验不出死因,但是有不少深可见骨的外伤。”闻蝉哼笑一声,“怎么?你一个世家子还会怕这些,那你在自己家里都没法呆了呢。”
郑观澜呼吸急促了一瞬,竟然没有计较她的嘲讽。
“是裴籍做的?”
闻蝉不说话了。
郑观澜主动伸出手:“我帮你拿。”
闻蝉飞快地把布兜藏在身后,布兜里的骨头哗啦啦得响。
“这是物证。”
“你以为我要毁坏证据?!”
“谁知道呢。”闻蝉紧紧攥着布袋嘀咕,“一丘之貉。”
郑观澜听得清清楚楚,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
“你为何如此看我?我记得我没有招惹过你吧?”
“我只是单纯看不起你而已。”闻蝉一本正经,“你们这些人,谁手上不沾着人命呢?”
郑观澜只觉得喉咙都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
闻蝉拿起铁楸。
“若是郑郎君不想和大理寺为敌,最好把今日的事情烂在肚子里。我知道你们都不在乎人命,可这事和郑家无关,你也犯不着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裴家搅和进来吧?”
郑观澜一时有些泄气,轻叹一声。
“我不会说出去。”
“那就很好。”闻蝉晃了晃头,脚步轻快地走了。
郑观澜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苦笑。
她这样想,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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