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卯时中,天才蒙蒙亮,在刑部大牢被关了半个月的吏部尚书胡襄就被蒙着头提到了大理寺。
此番三司推事虽是由刑部和御史台搭戏,但却安排在了张怀大理寺的地界儿,张怀验明胡襄正身后,着手下人将他送进牢房好生看管后,独自一人出了大理寺。
转过街角时,果然已有一驾马车停在树下,张怀叹了声气,俯身钻进了马车。
“见过七殿下,皇子妃,”马车内逼仄,也不便行礼,张怀朝一左一右坐在马车内的孟冬辞和元珵略抱了抱拳,“皇子妃要的死囚已掉过包了,今日的三司会审定在未时,不到四个时辰,皇子妃真的有把握能在盛奎家中找到有用的证据么?”
元珵面无表情地抵过一摞册子:“有用的证据。”
张怀蓦地抬眼:“真的证据?”
孟冬辞反问:“张大人任大理寺卿两载,是见过大世面的,你看这些是真是假?”
“纵然皇子妃心思缜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张怀接过元珵递来的册子略翻了几页,皱眉合上,“你想一遭收拾了兵部礼部户部,单凭这些假证,远远不够。”
“我既想用张大人,合该坦诚相待,”孟冬辞先瞥了身侧面无表情的元珵一眼,才朝张怀笑说,“这里头东西,大半都是真的。”
“怎可能?”张怀满脸不可置信,蹭一下站起身,脑袋在车厢顶磕出一声闷响,又怔愣着坐回去:“一个吏部,真能牵涉这么多官员?”
孟冬辞笑而未语。
张怀又疑道:“可盛奎已死,死人嘴里,如何能撬出这么多消息?”
“不是盛奎,”元珵接过话,“张大人可还记得正月十八报了失踪至今没找到人的赵千石?
“他在大哥手里一个月,这些都是从他嘴里撬出来的。”
张怀一惊:“赵千石也是殿……也是您二位抓的?”
“他算是自己撞进我手里的,”孟冬辞答说,“交年节设宴,他给殿下送来两坛能要命的酒。”
瞧着孟冬辞的神情,张怀小心翼翼地问:“兆余斩首后便再没听闻赵千石的消息,他死了么?”
“有大殿下处的珍稀药材吊着命,一时半刻死不了,”孟冬辞接道,“宴会之后,我略打听了这人生平,才晓得这人的关键之处,抓住了他后,我曾从他那儿得来一份吏部的名单,然后将这名单与赵千石一道送给了元轲,元轲虽不聪明,但他岳父邱兆揾被皇帝和右相打压多年,定然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不到半月,他便将这名单上的人、与之有牵连的人查了个底朝天。”
厢壁上挂着一盏灯,那油灯跳动的火光洇在一身月白衣裳的孟冬辞身上,中和了她周身总是缭绕不去的冷意,而且相比上次在别院相见,她分明已收敛了锋芒,但现下这份不动声色,反而叫张怀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按老七成婚的日子算,这位大煜左相到临邺,满打满算不到四个月。
她来之前,凡朝中有些头脸的官员,都知道这位七皇子是被软禁在别院里的,当年别院那场屠戮时,张怀还是大理寺左断刑处一个不起眼的仵作,却也知道那一遭死了多少人。
大家都怕碰了皇帝逆鳞,所以那之后,这七皇子的软禁仿佛就成了皇城里朝官们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朝官们看着这七殿下在皇帝的推动下,一点点长成个‘纨绔荒唐、性情暴戾’的混世魔王,都自个儿在心里猜测,皇帝究竟要将他的声名糟蹋到什么样,他还能活多久?
先前他不知这位皇子妃的身份,也不知道这些事都是她在背后推动,如今细想,这位到了临邺的头一个月,别院的侍卫就因‘阳奉阴违’被皇帝下令尽数斩杀,结束了这位七殿下长达十五年的软禁。
别院一没了侍卫,便立刻发生老大意欲刺杀亲弟的事,老大前脚被软禁,后脚就传出皇帝属意老七为储君的谣言,皇帝有意利用谣言引几个皇子相斗,可这七殿下却在皇帝放任谣言的时候闭门谢客将自己摘出了此事,顺带着收拾了户部两个尸位素餐的蠹虫。
如此看来,老七别院设宴给老大赔罪,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这两个兄长的虚实。
那老七之后的上元宴饮上折露面、进工部拜郑弘致为师、赵千石莫名成了众矢之的、多年贪腐一朝事发、亡国谣言四起……
先前他所有想不通的事,如今都连成了一串。
皇帝利用他自己的儿子,而这位大煜左相,在利用皇帝。
张怀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目光落在膝头的几本册子上。
不对!
什么叫大半都是真的,赵千石在他们手里,他牵涉了那么多人,如此一击必胜的机会,她为何要往证据里掺假?
这些证据虽是从赵千石嘴里撬出来的,但却是要安在盛奎头上的。
盛奎已死,死无对证,可赵千石还活着……
孟冬辞的声音打断了张怀的思绪:“张大人有疑不妨直言。”
张怀待要开口,余光瞥见身侧一直不曾言语的元珵,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据传,这七殿下与这皇子妃简直是鹣鲽情深,前两回见时,他二人也确如传言一般,怎么今日竟显得有些生疏?
难道是意见不合?
那是在何处意见不和?
不会就是这真真假假的证据上罢。
因而张怀清清嗓子,正色问元珵道:“七殿下如何看?”
一直在玩儿自己腰间玉坠子的元珵闻言抬头,睨了张怀一眼,淡淡回道:“不如何。”
张怀:“?”
“我大约能猜到张大人心中所疑,”孟冬辞接过话头,“你觉得这证据既然是指向老四和瞿众,就不该真假参半,全是真的更能一击必中。”
张怀点头。
“那之后呢?没了老四和瞿众,任由大殿下羽翼丰满,为他人做嫁衣么?”孟冬辞说着偏头看向元珵:“这里头的假,都假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该查的贪,该杀的人,一点都不会少,但我要这场戏唱罢后,能稳站戏台的,只有殿下一人。”
张怀长叹一声:“所以皇子妃才将赵千石送去给大殿下,你在洪辽毕竟没有根基,亲身来查非但费时费力,还会叫自身涉险,而不甚聪明的大殿下和一心钻营权柄的御史中丞邱兆揾刚好做了你的马前卒。
“待扳倒了四殿下和右相,这其中的假,还有赵千石和盛奎的身份互换,便成了大殿下伪造证据构陷四殿下的证据。”
张怀说罢,又看向身侧仍旧面无表情的元珵:“皇子妃谋略非常人之所及,可你算计至此,真的只是为了扶持七殿下么?”
孟冬辞神色未动:“这个问题,张大人前日不是已经问过了么?”
“我虽是胆小怕事,但忠君爱国之道也是自小习学,”张怀目光落在孟冬辞面上,“我帮你的前提,是这洪辽的皇帝,必须姓元。”
“张大人多虑了,”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元珵忽地笑了,“诚然我不是做皇帝的好料子,但这个道理还不用张大人来教,娘子为我背井离乡嫁到洪辽,无论这场争斗结果如何,我都容不得别人污蔑她。”
元珵这副模样分明是动了气,张怀心里暗骂自己多事,叹了一声以做掩饰,复伸手掀开了身边小窗的帘子往外瞧去。
彼时天已大亮,街上人群熙攘,摊贩各自忙活,早点的香气顺着掀开的车帘钻进马车内。
两声“咕噜”商量好了似的,同时响起,在安静满是茶香的马车内显得格外突兀。
少顷,元珵叩了叩厢板,吩咐车夫将马车靠边停下。
张怀以为到了地方,往外伸头一看,旁边竟是个卖百味羹的小摊。
叫他深更半夜去刑部提人,又天没亮把他拘来,不是急着查案么?
张怀试探着问:“殿下和皇子妃没用早膳?”
“早起没胃口,”元珵反问,“听张大人的意思,你吃过了?”
其实没有,但这老七这么问,明显是不想叫他下马车,无论吃没吃过他都得说吃过,官场浮沉有些年头了,眉眼高低他还是看得出的。
张怀:“吃过了,一早拙荆……”
“那张大人在车上稍等,”元珵打断张怀的话,“我与娘子下车吃些东西。”
小摊不大,只设了两个小桌,一桌已有了客。
炉灶紧贴着桌子,暖和倒是暖和,只是氤氲水汽直扑面门,混着百味羹的香气,有些呛人。
元珵将长凳搬到离炉灶稍远些又宽敞的地方给孟冬辞坐,自己从一旁搬了个交杌坐下。
孟冬辞看了眼身侧空出的位置,先看向低头不语的元珵,复又垂下眼,没有言语。
若是搁在以前,他必然要跟她挤在一处。
可自打那日假山里的那场闹剧过后,虽然日常见面说话都照常,但她能瞧得出,元珵在有意避着她。
他二人今日皆穿着寻常衣裳,马车也没用那驾张扬的,但那小摊贩眼尖,见二人样貌出众,举止贵气,因而恭恭敬敬上前问:“二位可有什么忌口?”
元珵看了眼冒着热气的锅,答:“一碗照常,另一碗不放胡椒,莫要加干姜,少些盐,若有蜜糖可多多添上些。”
这跟他说的忌口可不是一个意思……
元珵越说,小摊贩笑得越难看,小心翼翼回道:“蜜糖没有,胡椒干姜在煮的时候便已放了,这一时半刻的,实在挑不出,即使挑出了……”
“无妨,”孟冬辞晓得元珵在迁就她的口味,不愿为难人家,笑着接过话,“照常就好,没有忌口。”
小摊贩这才答应着去忙活。
元珵先看了眼邻桌已端上来、散着辛辣味儿的海碗,复又看向孟冬辞,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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