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暗,霞色如缎。
时慬静坐于浮屠舍后院已有近一日光景。
仆使们悄然退至廊下,无人敢上前打扰,唯有墙角一株谢尽了花枝,结着簇簇青果的桃树安静陪伴。
廊下忽然响起轻微足音,是李福匆匆走来,余光掠过院里那株姿态袅娜的桃树,疾行的步子略有停顿。
夫人在世时亲手种下的桃树,往日除了中秋清明两日,狼主是万万不愿接近此处的,只是远远观望,若非担心小娘子眼下处境,岂会打破惯例行程,提早了一日窝在这桃树下祭奠夫人。
到底是死人比不过活人......
李福敛下思绪,快步走到树下。
“郎主。”
时慬靠坐在青石案边,仰头闭目,似未听见,手轻搭在酒坛口上,脚边还散落了一地空坛子,单闻这一身酒气浓烈,也不知喝了多少,好一会儿才开口:“何事来报?”
如非必要,李福不会在这时候叨扰他。
李福低声道:“有人看见娘子去见沈公了。”
时慬倏然酒醒,猛地睁开眼,“她去见济生?她能下地了?”
沈穆爱清净,时慬便亲自安排了一处偏僻院落供他暂住,只是离时姈所住的桐月居有些距离。
李福道:“洒扫放莲池的奴婢方才在沈公院门前瞧见了娘子和碧桐,怕生事端,急来禀报。”
“这丫头不好好待在房里养病,出来乱跑什么,还寻到济生那处去了,胡闹!”
连寻常婢女见到小娘子出来走动的头个反应都是惹事,更不用说自幼抚养她长大的亲祖父了,这么悄悄去寻沈穆,定没好事。
时慬推开酒坛,扶案猛起,险些打了个趔趄。
“郎主当心!”
李福连忙搀住他,高声喊仆使去取解酒药。
时慬站稳了身子,袖子一甩,抬脚疾步往正屋去,面上神情越发冷淡,“先去更衣。”
去沈穆院里找人,他也不敢过于失礼。
青石案上还摆着几碟凉透的小菜,美味的羊肉饆饠,及两盏盛了醇香酒液的瓷碗。
无人动过。
李福喊来几个仆使,令他们将这后院的狼藉处理干净,随后跟着去了正屋。
......
时姈如愿进了小院,在中堂等候主人。
案上倒了热茶,礼数周到,只是主人迟迟未来。
她思忖了会儿,没有坐下,只令碧桐搀扶着自己,不知站了多久,直至腿脚都有些麻了,才看见一位白发老翁自远处姗姗来迟。
远看这老翁气度温和,不显锋锐,离近了,见他生得广额疏眉,目圆颊丰,髭须微白,是圆润和蔼的相貌,头上规整裹着内样巾子,身着靛蓝面缺骻杉,腰束革带,足下套两齿木履,步履沉稳。
这便是沈穆。
时姈下意识往前迎两步,余光瞥见老翁两鬓湿汗,麻制衫子的衣角与革带边缝有几道未打理平整的明显褶痕,木履下沾了一圈泥土,隐约明白过来。
兴许是真忙,而非刻意刁难,才会让她等这么久。
不过沈穆在书里的形象一贯是自恃孤傲、喜怒不定的严肃长者,可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翁,除去一身规整打扮,更像是面目可亲的田舍汉。
时姈不敢以貌取人,心底越发谨慎,面上却盈盈行礼,温声道:“小女今日冒昧打搅,是为当面答谢沈公救命之恩,事先未遣人知会,望您莫怪罪。”
“县主多礼。”
沈穆淡淡颔首,抬手请她入座,温和的神情里藏了些难以觉察的冷淡,没来由地叫人生出一股始终无法亲近的距离感。
沈穆身无官职与功名,乃一介布衣,论理应向二品县主行礼,但他待时姈如常人,还有些许对小辈惯有疏离的训诫之态,由他做来,似乎并无不妥。
时姈也没介意,只让碧桐将食盒奉上,“既要答谢,不便空手前来,小女身边有一婢女苍露,极擅厨艺,连祖父都要赞不绝口,只是不知沈公口味,便叫她做了些拿手的菜色,心意微薄,您莫要嫌弃。”
沈穆没看那食盒,只点了点她面前的茶盏,“仙茅汤药性极暖,寻常人喝不得,对县主正好。”
时姈眼神微黯,但还是听从地端起,轻抿一口,一股子甘香瞬间蔓延在舌尖,比起一日三次的恶臭药汤,这仙茅汤简直宛如蟠桃仙酿,她不由展眉:“好喝!”
沈穆看她喝了,才扬声唤那位守院门的圆脸小僮进来,让他接过食盒,小僮懂礼数地道了谢。
时姈见了不由蹙眉,“沈公莫要误会,小女此举是为答谢恩情,虽说礼薄了些,只是不愿以那些黄白之物辱没您的清誉......”
“不必答谢。”沈穆打断了她,平静道,“某今日会在国公府,也只为敬国公往日的恩情,论恩谢,县主寻错人了。”
时姈一怔,缩在袖里的双手不由紧张地攥紧。
老国公与沈穆竟是旧相识!
果然原剧情展现出来的那些内容并非全部,宛若冰山一角,只待人慢慢挖掘。
但越是如此,便越坚定了她今日行事的决心。
沈穆早看出这位小县主是瞒着祖父悄悄过来的,因而不愿与她多说。
“某谢过县主好意,夏夜风大,不利养身,服药期间,县主还是在房里多歇着好。”
沈穆正欲起身离席,忽听对面道:“今日来,一是谢恩,二是请求。”
小女郎背脊僵直地坐着,额头微微冒汗,单薄的身形透出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但她目光坚定,语气执拗,仿佛下了某种孤注一掷的抉择。
“我欲请求您停药。”
“若沈公救人只为恩情,那小女斗胆请求,将这份恩情,转让他人。”
莫说沈穆,连碧桐都震惊了。
小女郎在说些什么?她不要命了吗?
时姈撑着身子挪到案边,双膝与两手触地,行叩首大礼,裙摆散开,似将将绽开的白昙花,纯洁而高贵,刹那间惊心动魄,又在须臾间颤抖着坠落。
“小女并非不尊敬您与祖父,小女今遭捡回一条命,已然幸运,可那位病人的伤比起小女,只怕更为迫切,于您而言,治一道伤疤,总比小女这一身病来得容易,是以小女愿放弃接下来的治疗,恳求您答应。”
行叩首礼,俨然不顾县主该有的威仪。
沈穆垂眸望着小女郎分外诚恳的头顶,目光依然温和而平静,不惊不怒,似高耸入云的山峦,俯瞰红尘,巍然不动。
“县主该知道,这份恩情予的是敬国公,而非其他人。”
连她这般亲如孙女,都没资格插手。
时姈心尖一颤。
沈穆之难缠,她早已知晓,哪怕原剧情里女主与他结了善缘在先,也要步步为营,才能在润物细无声之中取得这位老者的信任与亲近。
然而她早已下定决心,若按剧情线发展,女主受伤的脸是两人结善缘的前提条件,那不如由她先推动这个发展。
说实话,她也不知晓这个做法是否正确,但蝴蝶扇动翅膀会掀起怎样的风暴,剧情能否彻底偏移原定轨迹,得先动动翅膀才能知道。
时姈以掌心撑地,缓缓起身,仰头对上老人的视线,从上至下俯视,小女郎环髻贴面,衬得双颊瘦削,下巴越发尖细,出口的话也尖锐无比。
“那您就当小女不知好歹罢,确实是您答应祖父的事,但我才是病人,我有权决定是否继续医治。”
“您是顶尖医者,必然清楚,没人比患者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当下是何种感受。”
沈穆平静的眼神骤然一晃,远在红尘之外的淡漠掀起波澜,语气骤染冰冷,“患者自诊?若世间都如县主这般,还要医者作甚!”
时姈垂眸,“......自有苦衷。”
“苦衷?你怕是不想活了!”
沈穆语含愠怒,“你以为你身体真康复了?什么天大的苦衷,还能大过一条命?”
连县主二字都去了,愤怒如斯,这反应却远在她意料之中。
自她起身后所说的每一句话,皆似沈穆亡妻生前所言,实则这段剧情曾出现在沈穆的回忆里,时姈记不清具体对话,只能拼凑大致意思。
好在沈穆的反应告诉她,她猜对了!
“至亲尚在,便是刀山火海拦路,也要拼命活着,倘若至亲不在……又焉能苟活于世?”
时姈双眸通红,一滴晶莹泪珠自眼尾滑落,张口再度吐出神似原书里女主对沈穆说的话,“唯有至亲至爱之人,能使我活,亦能使我不愿活,哪怕是屈从命运。”
女主:哪个臭不要脸的抢我话!
姈宝:我都没嫌你台词中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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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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