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底锅散发着热气,锅底倒入微量的油,打入两只鸡蛋。
戚肆一边用锅铲将鸡蛋翻面,一边打开窗户,油烟味顺着狭小的缝隙逃走。
不过些许工夫,一个完美的煎蛋被铲进盘子中。
戚肆在少女的指使下被迫承担了做晚饭的任务,可惜他长这么大除了煎蛋也没做过别的,只好把冰箱里仅剩那几只鸡蛋拿来做简易的晚餐。
他现在有些想念泡面了。
“你为什么回来?”嬴欢靠在厨房的一边看他翻蛋饼。
能看得出来这小孩儿没什么生活经验,拿锅铲的动作看着相当别扭。
“如果知道回来会平白无故挨一顿打,我宁愿死在外面。”说完,戚肆被油烟呛得咳嗽了几声,清疏的眉毛快要拧成一股绳。
少年举手投足都带着些文人的虚弱劲儿,和刚才那个玩刀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嬴欢有些好笑地盯着他青肿的嘴角,“不打你怎么对得起你那封信呢?”
“想让我一辈子在痛苦中活着……”她继续说,“你恐怕注定要失望了。”
他翻煎蛋的动作一顿,努着嘴唇,拿起椒盐瓶将盐粒倾洒在蛋黄上。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会回到这个破地方。
明明早就打算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了,不是吗?
在一旁少女炯炯的目光下,戚肆小心无比地端着两个盘子放在餐桌上,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手。
他悄悄瞟了一眼嬴欢,确认她眸中没有代表生气之类的情绪后,心跳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虽然这么说你可能很难相信,但……我真的知道斐一然的下落。”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嬴欢便露出了无比严肃的神色。
她还以为他在沙发上那些话只是为了故意气她,或者是为了少挨些打,但没想到的是,这人嘴里竟然也有真话。
“看来我得认真地警告你一遍,说谎的下场可远比你想象得还要惨烈。”嬴欢此刻的声音比钢铁还要坚硬。
少年直接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嬴欢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邬涟用来打游戏的手机吗。
她的疑惑变得更多了。
打开锁屏,一个类似于地图的页面映入眼帘,上面闪烁着一个鲜艳的小红点。
见她面色阴沉,戚肆连忙用极快的语速解释道:“在你从法庭回来之前,我在客厅里正好碰见了邬涟。”
“那男的上来就要杀了我,为了保全性命,只好借用了一下他的手机,然后把斐一然的坐标给他看喽。”说到这里,戚肆摇晃了一下手机。
不过邬涟是个急性子,连手机都没拿匆匆记住坐标便丢下他一个人离开了。
嬴欢暂且认可了他的辩解,她指了指手机上的红点:“这里就是斐一然的位置?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在斐一然身上安装了隐形追踪器。”
“什么时候?”
“我背着她来到这个出租屋的那一天。”
戚肆趁着斐一然还在昏迷的时刻,很不光彩地在她的手臂埋入了皮下追踪器。
嬴欢凝视了他几秒钟,拿起桌上的车钥匙便往外走。
“喂!你现在就走吗?饭都不吃了?”
少年有些可怜地望了望自己的煎蛋,心下一横,紧忙追了出去。
*
阴暗的地下室内。
挂着水雾的眼睫轻轻颤动,湿润的空气进入气管,一路抵达肺叶。
邬蘅的全身像被人痛打过似的,疲惫酸软不说,甚至使不出一丝力气。
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胃部传来剧烈的收缩感,身边有几袋营养液的空包装,想必是那些人强行给她灌注了这些流体食物。
她无比费力地将手伸向颈边,在距离锁骨一掌处有个明显的针孔,稍微一碰还会隐隐发麻。
她不知道那些人给自己注射了什么药物,还好目前身体除了疼痛之外没有其它异样,至少还留着一条命。
邬蘅强迫让自己放下焦虑感,凝神静气。
一口气缓缓吐出,她睁开眼睛,开始仔细观察这个空间。
这里是某个楼层的地下室,和研究所的比起来要大上几倍不止,但破旧程度却相差无几。
头顶上方是不断闪烁的冷光灯,身下是生锈的铁皮地面,四周是潮湿的白灰墙壁。地下室里没有多余的窗户,只有一个装着扇叶的通风口,透气性极差。
铁门处传来锁链的摩擦声,脚步逐渐靠近,带着骂骂咧咧和一阵吵闹。
一个把玩着钥匙圈的刀疤脸率先走了进来,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眉尾挑起。
他身后紧跟着的是一个络腮胡黑圆帽的男人。
通过两个男人身上的特征,邬蘅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呵,原来是你们……”
他们是研究所最大的投资商之一赫伯特·霍尔的属下,并不负责研究所的具体事务,但偶尔会代替霍尔来研究所巡查。
邬蘅的资料里提到过这两个人,虽然只有短短半句话,但她绝不怀疑他们对霍尔的忠心。
“呦──叛徒,真可惜啊,你怎么没死在爆炸里?”其中的刀疤脸男人狠狠掐着她的下颚。
“两条丧家之犬也配和我说话?”邬蘅露出一道嘲讽的笑容,几缕发丝在鼻梁边缘轻轻晃动。
“别再废话了,准备给她注射吧,让她实现最后一点儿价值。”黑圆帽男人面色冷淡。
说完,他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金属托盘,里面是一支注射器和一个安瓿瓶之类的东西。
邬蘅听到他的话登时一愣,蓦然反应过来,这帮混蛋,竟然要把她当成实验小白鼠!
“滚开,给我滚开!”
邬蘅猛地挣扎起来,潮湿的头发甩在男人脸上,打出几道暗沉的红印。
“啧,真是个麻烦,过来摁住她!”他朝身后的刀疤脸低喝一声。
刀疤脸一脸奸笑地上前,用膝盖狠狠压住她的双手,嘴里念念有词:“不听话的姑娘就该好好收拾一番,你爷爷我可没那么多耐心,万一弄折了你这小胳膊小腿,可就不值当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针筒,邬蘅瞳孔紧缩,她认出来了,那是研究所竭力研发的“濒死药剂”!
“濒死药剂”是灵魂摄取的最后准备,将药剂分量注射进实验体内,使实验体陷入濒死状态。
邬蘅对这个药剂再熟悉不过了,曾经的那些实验体们都死于最后一步──药物注射。
没有人可以扛得住其中致命的化学成分,所谓的“禁锢灵魂”和“死而复生”也不过是上位者们无望的妄想。
“喂,你们温柔些,别这么暴.力。”一道女声从楼梯上传来。
男人们停下动作,微微仰首。
“嘁——麻烦的臭婊.子,真是甩不开的狗皮膏药。”刀疤脸压低声音,与络腮胡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嫌恶。
邬蘅瞪大了眼珠,她宁愿相信是自己眼睛瞎了也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女孩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
“为什么……斐一然……”
女孩儿穿着一身黑色的老式长裙,眉眼间被苍白的颜色点缀,饱含疲惫的眼袋反倒添了几分成熟。
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刻都要冰冷,她朝着下方的喧闹望去:“你看上去很惊讶?”
她的手指缓缓滑过楼梯的金属扶手,不紧不慢地走到邬蘅跟前。
她与邬蘅记忆中的女孩儿无比相似,圆润的杏眼、飘长的头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你心里一定乱极了对吗?其实,我真的不是你们的敌人啊。”
斐一然小心抚摸着邬蘅的头发,被狠狠剜了一眼后,仍然含着微笑继续开口道:“你一定觉得是我欺骗了你、欺骗了嬴欢、欺骗了每一个人……”
她的手指在邬蘅的面颊上微微停顿,轻柔地蹭过皮肤,“但我可以保证,我对你们所说的每句话都是货真价实的。”只不过有所保留罢了。
“哈哈哈哈哈──”被男人死死压制的邬蘅像疯了般去抓她的衣领,干瘪的眼眶里流露着厌恶,以最狠厉的言语唾弃道:“斐一然,我可真得好好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认清了什么叫养不熟的狗。”
凌乱的绿色挑染贴在耳廓,湿汗从脖颈点点滑落,邬蘅眼前陷入模糊,她猜,一定是之前的药物还在扩散。
可恶,可恶——
她不要死在这里,她不想死在这里!
她都还没见过姐姐一面呢!
“你们出去吧,最后的步骤让我来。”斐一然突然冲着两个男人开口道。
男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种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戏码可不常见,甚至算得上一种恶趣味,他们互相笑了笑。
“姓斐的,劝你别耍什么无用的把戏,老老实实完成这最后一次试药,无论最后的实验结果如何,你往后都是自由身了。”
念在她曾经深受霍尔信任的份儿上,他们默许了斐一然的任性。
不过说到底,他们也是想看看她到底能不能狠下心来利用这个叫邬蘅的女人,毕竟,看女人之间互相残杀还蛮有意思的。
说完,他们把空间留给两个女孩儿,站在楼梯口抽起了烟,时不时探头看一眼进度,似乎怕她们搞什么小把戏。
地下室的灯老旧而昏暗,斐一然举起手中的注射器,大而亮的杏眼细细观察着刻度条。
自由身……呵呵呵……
银色的针头锐利无比,仿佛麦穗上闪闪发光的麦芒。
“还记得那座研究所吗?我恨极了那里。”她的声音像晨间的白雾,脆弱而稀薄。
“我的母亲──”她停顿了一下,继续对邬蘅说,“她曾经也是那座研究所的一份子。后来,或许因为良心难安吧,她在任职不到一个月便退出了研究。”
“她的职位,与你一样。”斐一然把目光转向邬蘅,“是你的上一任前辈呢。”
虽然对她的身世很惊讶,但邬蘅仍然不作任何表示,打定了心思要将冷漠贯穿到底。
“再后来嘛,因为实验记录造假,研究所‘通缉’了她,她只好一路逃到老家。那里是个贫瘠的山区,民生凋敝、思想野蛮……”
“她在那里生下了女儿,成为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山村中的村民绝大部分都是近亲结婚,而我──也是近亲繁殖的产物。”
邬蘅的思绪动摇了一瞬,她狠咬着牙,使自己保持清醒。
“你到底想做什么!诉苦水?装可怜?我对你的过往毫无兴趣,你可以闭上嘴了。”
斐一然置若罔闻,继续讲述着她的故事。
“原本,我会因一种特殊的基因病死在十岁那年,但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偷渡的路上遇见了霍尔的下属们,他们接纳了我,通过实验救了我一条命。”
有一种罕见的毒素可以很好的抑制斐一然的病情,但是会使肝脏透支严重,纯粹靠着长年累月的以毒攻毒才让她活到今天。
恶人并不是天生的,她也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内心深处的道德感所折磨,但仔细想想,自己与研究所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关系罢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霍尔固然可恨,但对于当时陷入绝境的她来说,她这条命是被这混蛋和他那该死的研究救下来的。
“我身体里有一种变异抗体,能够帮助他进行更多的研究,于是,我成为了实验体之一。”她目望远方,嘴角化开一抹笑,“我很感谢那时我的决定,不然我也不会遇到她……”
邬蘅一瞬间就猜到了那个“她”是谁,不禁怒上眉梢。
“你啊,最好祈求她还没识破你的把戏,不然……”目光落在她的心脏处,邬蘅咧嘴一笑,“她一定、一定会亲手除掉你。”
斐一然忽然黯下神色,连手中的针筒也开始颤抖,“你说得对,我会成为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吧?”她的声音浅淡到几乎听不到了。
但,哪怕是最恨之人,也是最为特殊的不是吗?
若是能以这种方式留存在她的脑海……
砰──
两人的思绪不由得颤抖了几下。
外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与阵阵惨叫,邬蘅像看见光一般亮起了眼睛,有人来救她了!
来者身手不凡,不到半分钟,外头一切嘈杂的声音全都停止了。
斐一然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早知道有这一刻。
又是一声巨响。
地下室的铁门被暴.力踢开,斐一然望着楼梯上的人,笑了笑:“哦,原来是你。”
*
从小在狄兰城横着走的邬二少爷做事一向不计后果,动起手来更是招招致命、不顾死活,等处理完门外那群小喽啰时,一只手臂已经挂了彩。
头发凌乱地挡住他的目光,双手鲜血淋漓,只不过不全是他的血,还有其他人的份。
“呵……姓斐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邬涟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犹如炼狱修罗。
“是戚肆透露的线索吧?他总是这样。”
斐一然淡淡地看向男人,一只手触碰自己的左臂,从上至下按了按,直到感受到极其细微的异物感,“咔嗒”一声。
“明明和我一样肩负着命运的枷锁,为什么他就能活得这么坦荡呢?”
她的话像某种诗篇中的节选,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待话音翩翩落下,几个凶猛的机械体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声势浩大,霎时间将邬涟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早已不同于两年前的那些机械体,经过升级迭代,无论性能还是坚硬程度都上升了好几个档次。
“祝你好运。”
斐一然的表情虽然在笑,可眼底却是究极的冷漠,就像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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