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餐厅内。
室内放着轻柔的白噪音,嬴欢和两兄妹坐在大理石圆桌旁,食物的香气渐渐传入鼻腔,时而响起餐具碰撞的声响。
而嬴欢却只觉得单纯的烦躁,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两兄妹的早餐点了虾仁芝士浓汤和酥皮火腿卷。
餐刀、餐叉、餐勺一应俱全,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一丝不苟的生活,只有嬴欢像个另类一样抱着从小摊买来的煎饼果子生啃,嘴巴塞得满满的,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饼里。
忽然间,有人的餐刀不小心切割到了盘子,发出刺耳声音。
邬蘅实在懒得继续保持这副什么都没发生的假象,放下餐具,定定看着面前鸵鸟似的少女,近乎逼问道:“姐姐昨晚到底去哪里了?害得我好担心。”
一边说着,一边适时地举起手帕,擦去少女唇边的残渣,力度逐渐加重。
“嘶……”嬴欢闷哼一声,唇角传来火辣辣的痛意,被迫抬起眸看她。
仿佛远远不解恨似的,大小姐甚至用手中的餐刀开始认真比量起她的脸颊来,那模样就像在审视一道菜肴的品相。
一旁的邬涟继续若无其事地切下一块火腿肉,放入嘴巴里,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
他一向懒得管自己这个妹妹,只要别当着他的面恶心他,她把嬴欢怎么样都无所谓。
反正他看这女的不爽也已经很久了,如果邬蘅这个疯子能让她长长记性,那再好不过。
当然,要是这家伙受不了他们的刁难,决定就此与邬家断绝关系,那他才真是乐不可支了。
这举动一点都不符合他们的教养,可见两人真要把她生吞活剥了才满意。
嬴欢把最后一口煎饼塞进嘴巴里,拿起豆浆猛灌,强忍着打嗝的**,长吁一口气。
气氛压抑得让人毛骨悚然,嬴欢在两人间扫了扫,沉沉道:“这属于个人**,我没有义务告知。”
“哦,他勾引你了?”邬蘅面不改色地说,仿佛是在阐述某种既定事实。
嬴欢伸手叫停,生怕她再脑补出什么诡异的戏码,颇为无奈道:“我只是去某个学医的同学那里固定一下肩伤而已,别多想。”
邬涟与妹妹对视了一眼,像是更加确定了什么,他放下手里的餐刀,双手交叉着继续向她审问:“是么,看来你在那男人的寝室留宿了?”
嬴欢听完只是皱着眉,眼底几乎要窜出火来:“……”
虽然不是合适的时机,但她真的很想现场质问这兄妹俩,她到底哪个字提到了“男人”,明明她已经尽量在挑选中性词使用了。
少女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靠在沙发上,身心俱疲。
好烦。
和人打交道好烦,和不是人的打交道更烦了。
她不是没考虑过回寝室,可是如果回去恰好碰见那个该死的白眼狼室友该怎么办?
硬刚?逃跑?求饶?还是上去揪着领子质问?
对于嬴欢这种低精力的人来说,光是想想都觉得精疲力尽了。
为了避免更加麻烦的局面,嬴欢直接跑去自助图书馆待了一夜,整个克里斯只有那里是24小时开放,而且还有空调和免费的热饮。
这一整晚她也敢没闲着,向校长办公室发送了近达一千字的更换寝室申请书。
理由大概就是影响了自己的身心健康之类的,附件是一张校园论坛的链接,里面完整记录了嬴欢坠楼的全经过。
托那团黑雾的“福”,现在人人都知道不夜居有个看淡生死的少女了。
察觉到她的不悦,邬涟便也没再接着追问下去。
毕竟是能够硬刚机械装甲的人啊,要是把她惹急了,说不定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到时候弄得两败俱伤,对他们来说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甩出了一个装满纸质资料的文件袋,随后端起红茶轻抿一口。
“喏,你那位血族室友的资料都在这儿了。”他声音懒散,“爱德华兹家的小辈,真是恭喜你啊,又惹上一个难缠的家伙。”
……什么?
嬴欢闻声抬头,盯着那双足矣媲美海螺珠的眼睛,她听见自己渐渐沉落的心跳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腻烦的感觉,就像对以往的许多世界那样。
她不想拿起那个文件袋。
她也不想再掺和进任何棘手的事情了。
经历过那一次短暂的自由落体后,嬴欢整个人就像开窍了似的。
人生不过短短几万天,她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每天吃饭睡觉,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活到生命尽头。
可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却如此艰难呢?难道她生来就应该背负这些吗?
在看不见的地方,她紧攥着拳头,眼底浮现出几分危险的攻击性。
为什么要帮她?
为什么要替她调查这些?
为什么要把资料拿到她面前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进入餐厅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成群结队,气氛快活。
胸口涌上一阵恶心,嬴欢按压着胃部,准备起身去趟卫生间,还未迈出步子,却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金发女人摁回了餐桌上。
爽朗的声音就像大早上准时响起的闹钟。
“嗨!你们好,我是新闻社团的黛西!”
她动作迅速地将名片放在三个人的面前,最后单独给嬴欢抛去一个媚眼,水润润的红唇开心地上扬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在场三人不约而同地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推销现场。
“这位小姐,这一层已经被我们包场了,请你离开。”
金发小妞的举动被邬蘅尽收眼底,嘴里咬着纸质吸管,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这种想要攀关系的人他们遇见得太多了,如果不早点甩掉,可就难以脱身了。
出于礼貌,嬴欢淡淡扫了眼名片内容,上面写着:黛西·李。新闻社团社员。克里斯星际网官方账号管理人。
黛西看见少女颇感兴趣拿起自己的名片,马不停蹄地掏出百万粉丝的星际网账号,将主页展示给对方看。
“社团有规定,官方账号不能随便关注普通人,你懂的,要保持中立立场。不过嘛,我也写了不少你的稿子,我真是太太太喜欢你了!我们可以互关一下吗!?”
她的眼睛里充满“求你了”三个字。
左手被紧紧握住,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庆幸这人没挑中另一边受伤的手臂。
哪来的疯婆子?邬涟手里的茶杯快要握不住了,咬着牙道:“保安──”
话音刚落,两个黑西装壮汉立马出现在他的身侧,迅如疾风。
邬蘅直接扯过嬴欢手里的卡片扔进餐盘中,脸色不变地看向金发小妞,勾起一个假笑:“实在抱歉,我们不感兴趣。”
黛西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两个黑衣人像座大山似的挡在面前,嗓音里充满了压迫感。
“这位小姐,您想自己离开还是我们来帮您?”
她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急得跳脚,“嘿,我可是新闻社的优秀社员!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黑衣人巍然不动,其中一个看了看手表,声音低沉:“您还有十五秒钟思考的时间。”
黛西攥紧了自己装着镜头的帆布挎包,心中有一片大火在燃烧。
在黑衣人与嬴欢之间看了看,身为新闻人,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她努力扒着桌子,在和两个黑衣人拉扯的间隙,朝着少女大声喊道:“嬴欢同学,我希望能和你进行一次私人访谈,如果你对此感兴趣的话,请一定要发通讯给我啊!拜托了……”
声音渐渐远去,偌大的餐厅骤然变得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嬴欢张开的嘴还未合拢,盯着餐盘中的名片不语,扶了扶额头,面色苍白。
邬涟一边用餐叉对着方糖戳来戳去,一边敛着眼皮扫过某人的表情,不禁嘲笑道:“呦,该不会是吓傻了吧?入学才不到半个月,就能有这么狂热的粉丝,真是好福气。”
眼底的恶毒昭然若揭,他一向喜欢逮住嬴欢的痛点不放,借着机会就要刺上几句。
“姐姐你还好吗?”邬蘅握住她的手背,指节内的血管泛着浅淡的青,摸起来有些凉。
她很担心那个疯女人有没有吓到她。
皮肤被人突然触碰,嬴欢下意识地有些排斥,晃了晃神,蓦地站起身:“……我吃饱了。我还有事要处理,回见。”
灰色身影逃离得飞快,一溜烟便从他们眼前消失不见,她既没拿走文件袋,也没拿走名片。
气氛将至冰点。
红发少男翘着腿靠在座位上,随意摇晃着杯子内的红茶,一如既往地嘴毒:“也就你这傻子把她当成家人看,人家说不定心里怎么骂你呢。”
邬蘅还在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表情带着几丝说不上来的阴沉:“……”
老天。
邬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捏紧杯壁,他是真想不明白他妹妹到底看中嬴欢哪一点了,非要上赶着给人家当血包。
她是拿了什么深情女二的剧本吗?简直就像被下了降头!
邬涟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把烧香拜佛趁早提上日程,实在不行就只能请高人跳大神了。
那个该死的恶魔。
他可不想失去唯一的妹妹。
强忍住摔杯子的冲动,等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桌面上那只孤零零的文件袋时,一股火气直冲心头。
咔嗒。
杯子底部与桌面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一道怒斥声随之而来。
“姓邬的,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如果你想给那家伙献殷勤,那就自己乖乖送上门去,不许再把这种恶心的差事交给我了。”
总不至于在她面前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吧?
还有,她在背后好心好意帮人家搜集情报,可最后的结果呢,那家伙根本就不领情!说不定还会在心底骂他们多管闲事!
他这傻妹妹真是蠢到家了。
“你真越来越啰嗦了。”她扭头横了他一眼,语气淡淡。
邬涟一看到那张与自己相似无比的脸就来气,忍不住一声冷呵,“哈……”连手指都气得发抖。
该死的嬴欢!
*
离开餐厅,嬴欢跟随着校内导航来到一栋大楼前,抬头观望,确保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这是一座典型的教堂式建筑,和她目前居住的不夜居比起来,风格大不相同。
浅金色穹顶、色彩瑰丽的彩绘花窗、数量繁多的尖塔……狄兰城的建筑用地很紧张,可尽管如此,这里却有着大片的优质草坪。
闻着空气中清新的青草味,嬴欢想,这大概是学校内部绿化面积最大的区域了,没有之一。
在克里斯,这里被学生们称为“圣地”,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坐落在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教堂遗址上,在某部广为流传的经书中,人们将其视作“神降临的地方”。
经历数次的修葺与翻新后,这片小型建筑群成为了校长办公室以及学生会总部的所在地。
人流进进出出,灰白色的台阶不断有人走过。
他们胸前都佩戴着学生会专属徽章。三两成群,神色严肃。
而嬴欢一身随意的短袖短裤在其中就显得尤为怪异,她虚握着手心,硬着头皮向大门走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玷污了纯洁之地的感觉。
大厅内部金碧辉煌,中央是一座显眼的水晶灯,镜面折射出一道道璀璨的亮光,几乎占据了嬴欢的大半个视野。
旋转式楼梯蜿蜒向上,厚重的羊毛地毯铺在上方,显得格外有年代感。
“早上好,小姐。”一个穿着清洁服装的打扫人员朝她挥了挥手,她正手持一把吸尘器,关掉按钮,周围的杂音瞬间消失。
“……早。”嬴欢勉强地笑了笑。
“学生会各部门在二层,校长办公室在三层,一层右侧是教务处,左侧是社团活动室以及会议室。”她继续保持微笑道。
嬴欢点头道了声谢,转身走上楼梯:“……”
克里斯的保洁人员都这么热情么。
真是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空调的问题,嬴欢总觉得背后阴恻恻的,她总有种莫名的错觉,好像这里的气氛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
意识到这一点后,连带着打扫人员的那抹微笑都变得有点儿诡异起来。
脑中胡思乱想着,嬴欢突然停下脚步。
回过头去,刚才站着的人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诡异……
默默攥紧扶手。
“……”一声响指忽然在耳边炸开。
“?!”
心头一惊,左拳反射性地挥了出去。
一只温凉的手心将她的拳头抵了下来,皮肤相触,发出了骨骼与肌肉碰撞的声音。
嬴欢愕然抬起头,目光冷冷扫去,与手掌后方那双凛然的眼睛恰好对视。
“雪莱会长?”
看清来人后,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她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呼出一口气。
毫不夸张地说,她差点就要灵魂升天,如果换个人来,恐怕嘎嘣一下就死在这儿了。
“站在楼梯上沉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梅瑟的声线淡淡的,像初春季节即将融化的雪渍。
*
嬴欢跟着青年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门窗敞开,露水的气息伴随着松树的清香。这里采光很好,从窗户向外看去,能够望见大片大片的植被和颜色纯净的洋桔梗。
“你的办公室很漂亮。”比她的卧室至少大上三倍。
独立休息室、环形沙发、咖啡研磨机,甚至还有小型的室内造景。
如果把中央的捕蝇草换成胡椒木就更好了,嬴欢这里碰碰,那里摸摸,天马行空地想着。
梅瑟淡定地看着少女在自己办公室里做“考察”,时不时抿一口杯中的黑咖啡,举止优雅得像一位贵族公子。
被人在身后盯着看了整整五分钟后,嬴欢终于恍然反应过来,抿着唇,礼貌性地夸赞了几句室内布局与设计。
而青年只是清浅一笑。
像少女这样拘谨的人他见过太多,总比那些嘴毒又难缠的人要好对付。
嬴欢也知道自己挺讨人嫌的,不再过多客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直接表明来意道:
“昨晚,我向校长室递交了更换寝室的申请书。”
这种申请书需要学生会、校长办公室、教务处三方的签字。听说克里斯上层的办公效率不高,不然她也不会大老远跑来一趟。
“滴——”
自动咖啡机发出提示音。
梅瑟端起新鲜的咖啡递给座位上的少女,然后靠在办公桌前,打开工作终端,在页面最顶部发现一封来自凌晨的邮件。
“嗯,我收到了。”他轻触屏幕,又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
他细细浏览着嬴欢熬夜写出来的987个字,读到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唔,血族……确实有些危险呢。”
不仅危险,还忘恩负义,嬴欢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她正等他痛快地签完字后赶紧离开,耳畔忽然听到一声轻柔的关怀,来自面前青年的口中。
“你的伤还好吗?”
抬首,与那双温润的眼睛撞在一起。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她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冒出一股想要摸鼻尖的冲动。
果不其然,会长大人的消息比她想象得还要灵通。
她猜是散布在学校各处的电子眼起到了关键作用。
“还不错,正在恢复。”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右臂,不禁有些感慨——
明明就在24小时之前她还是个身心健全的孩子。
真是世事无常啊。
指尖向右滑动,屏幕骤然消失,他垂着眼睛:“如果你想追究此人的责任,可以申请警方或者学生会介入。”
“哪怕是发.情.期也不能随意伤人,这种无法控制自我**的生物,理应得到惩罚。”
说到最后,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镜片下的目光仿若淬了冰。
嬴欢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等等,你说什么期?
她不懂,但大为震撼。
“不……不必了。”
嬴欢扶着额头,事情一旦牵扯到异族就免不了扯皮,到最后吃力不讨好,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她累了,也厌了,只想躲得远远的。
或许,那天她不应该打开房门,这样就不会看见地毯上的血迹,更不会一步步迈进那个房间。
嬴欢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乏感,上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还是和邬泽打了一架之后。
无论如何,这个缩头乌龟她当定了。
梅瑟观察着她的表情,从中读取到了一些难言之隐。
也是。
他们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好,我明白了,”他微微点头,然后头也不抬地继续道,“你的申请通过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嬴欢脸上没有多余表情,起身向他告别:“嗯,多谢。”
洋洋洒洒地在电子面板上签完字,梅瑟察觉她转身的动作,几乎立刻出声叫住了她。
“请留步,嬴欢同学。”
身后的声音如同清晨的雾凇,还没等踏出脚步,听到自己的名字,嬴欢不得不转过身去,眉眼染上几分厌倦。
“……”
常年与人打交道的梅瑟一向对细微的表情变化很敏.感,更不用提她压根没有想要掩盖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吗?”灰瞳中带着审视的意味。
真是翻脸不认人呢。唇瓣张开又合上,梅瑟静静阖拢双眸,斟酌语言,最后轻声说:
“最近狄兰城内局势动荡,民众情绪并不安稳,再加上此次霍尔越狱事件,网上各种阴谋论开始大肆盛行……”
“你想表达什么?”
嬴欢并不觉得他留下她只是为了讨论网民的无聊八卦。
梅瑟伸手挥出一张全息地图,点击某个方位,亮起一颗小红点。
“整个诺亚星都在面临外部势力渗透的危机,而狄兰军方正在竭力隐瞒这一点。”他声音极为平稳,仿佛只是在谈论什么家常便饭。
红点所示的地方,是诺亚星的中心行政区——狄兰城。
也就是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结合最近频发的怪事,嬴欢顿时理解了他说这番话的意图,她合上眼皮,在记忆中检索,莫名想到了那天当众被拖走的某只“拟合体”。
看来阴谋论不再只是阴谋论。
“训练日那天,你是怎么知道人群里有拟合体的?还有你的力量……”
她轻轻摸着下巴,提出了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难不成他也是异族?除了这种可能性,她想不出别的。
梅瑟垂眸轻笑,料到了她会揪着那天的事不放。
也好。既然是他主动请她留下来,那么适当拿出一些诚意,倒也无妨。
清爽的风从窗外涌入,带来丝丝凉意。
书架边,郁郁葱葱的散尾葵被风吹动,午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细长的枝叶在白墙上落下一片漂亮的投影。
梅瑟轻轻抬起翠绿的叶片,他的手指拂过高挑的植株,白皙泛红的指节寸寸游移,像在抚摸熟睡孩童的发丝。
接着,他忽然开口,声音几乎要融于风中。
“很抱歉,我需要纠正一下你的误区,发现拟合体的并不是我。”
“还记得吗,当时,我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灰眸微微放大,嬴欢紧皱着眉,盯着那清秀的背影沉默了几秒后,蓦然间冷呵一声。
“……原来如此。”答案原来这么简单。
疑问解决后,难免会觉得索然无味。
梅瑟不禁看向少女,缓缓放下手里的翠色叶片,眉头微皱。
她的兴趣来得快,去的倒是也快。
他收敛笑意,不紧不慢地走上前。
嬴欢看着面前的青年忽然朝自己走来,心生警惕。
“你很紧张吗?”
他试探性地、一点一点地超过社交距离。
那张妖精般的脸在她的眸中不断放大,直到退无可退,她重重跌倒在沙发上。
抓住身下的沙发布料,少女已经做好了随时反击的架势,她躲开他的目光,半玩笑半讽刺道:“你这是准备杀人灭口么?”
身前,是外人眼中平易近人的会长,整个克里斯的掌上明珠。
他与她之间的身份差距,就好比天上的月和地里的石头,一个太过可望而不可及,一个太过平庸无奇。
嬴欢眼珠微微转动,她不知道他实力如何,但就算自己一只胳膊动弹不了,她也有把握不落下风。
看见她紧绷的表情,青年不由得轻笑起来,眼底却毫无波澜:“就算是杀人灭口,也不该选在这种地方吧……话说回来,你不是很好奇我的力量么?”
听到后面,嬴欢的目光又缓缓移回他近在咫尺的面庞上。
令人目眩神迷的美色,触手可及。
热意弥漫,冷香萦绕周身,少女如同石像般定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下三滥的手段、可耻的小白脸、卑劣的狐狸精……」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回响起邬大小姐冒着火气的声音,怎么甩也甩不掉。
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她感到些许怪异的不适,嬴欢想要推开他,却无从下手。
她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梅瑟并不在意身下人颤栗的喘息,对少女应激般的反应视若无睹,他拿起身后桌面上一口未动的咖啡。
塞进少女的手中。
温热的咖啡将冰凉的手染上热意,朦胧的水雾让她的视线变得潮湿。
她的手指不受控地发抖,水面也跟着颤个不停。
直到一只白皙的手覆盖上来。
“唔……”嬴欢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咖啡杯倾斜,马上就要洒落到双手的交.合处。
梅瑟欣赏着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嘴角轻扯,举起另一只手。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蜜色的水珠凝结在半空中,像被暂停了时间。
“……”
嬴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悬空的水珠,灰色的眼珠瞪得圆溜溜的。
他并拢两指,水珠在指尖的操纵下连成线,像逗小孩儿似的,几番变幻后,在她面前化成了一尾鱼儿的形状。
来自深海的力量。
紧绷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嬴欢的呼吸渐渐平稳,不再逃避他的靠近。
认真望着眼前那双琉璃般的眸子,目光微微挪动,直至落在眼角那片浅色的鳞状印记上。
只有足够近的距离,才能幸运地将闪着珠光的鳞片收入眼底。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触碰,只是刚刚抬起右手,就痛得直皱眉。
“嘶……”
她差点忘了自己韧带还没完全康复呢。
看见少女吃痛的样子,青年不温不热地笑了笑,指尖一挥,鱼儿便重新回落至杯中,荡起一圈蜂蜜色的涟漪。
他松开握住她手背的手,退至正常的距离。
紧张的气氛随之消散,嬴欢低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咖啡,神色不明。
还未等她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场面,梅瑟已经转过身去,再次开口道:
“切茜娅·雪莱,我的母亲,人鱼族里最勇敢的女儿。这股强大的力量,也是她带给我的。”
提到母亲,青年的眼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那具颀长的身体落在午日光影中,掌心握住一只与肌肤颜色相近的白瓷杯,衣袖上的贝母袖扣熠熠闪烁。
所以,他其实是一条……人鱼?
嬴欢感觉脑袋有点痒,好像要长脑子了。
他的尾巴在哪儿?还有鱼鳍呢?他是不是在水缸里生活?站在陆地上真的不会脱水吗?他平时难道吃鱼饲料?人鱼到底是人还是鱼?
脑海里无端冒出一堆疑问,但她忍住了没直接问出来,比起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最重要的还是——梅瑟究竟为什么要留下她。
他吐露出这么多重要信息,绝对不是为了单纯给她讲故事。
她抿了一口手中仍然温暖的咖啡,味蕾接触的一瞬间,眉头微皱。
尝起来很苦,并不适合自己。
她把咖啡放在一边,站起身,“让我们说回正题吧,雪莱先生。你似乎……很担心那些异变?”
青年安静地垂下眼帘,指腹滑过洁白的瓷杯表面,“无论那些‘老鼠’准备作何打算,都与我一个小小的会长无关,但是——作为狄兰城最后一块净土,我不希望克里斯被任何不该有的妄图所玷污。”
他虽然在笑,目光却隐藏在睫羽的阴影下。
嬴欢慢悠悠地来到梅瑟的面前,抬头,与那双灰蓝色的瞳孔紧紧对视,试图厘清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实。
不得不提一嘴,这家伙确实生了张蛊惑人心的脸,根本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原来是这样么,我还以为那些电子眼只是单纯为了满足你的窥伺欲,看来是我格局小了。”少女竟然还有心思吐槽。
说完,她看见梅瑟的脸色凝固了一瞬。
“为了克里斯的安全,我别无他选,希望你可以理解。”他半眯着眸子,颇为严肃。
只不过嬴欢并没有给他面子,而是冷冷看着他的指尖,“别兜圈子了,说吧,你想开口求我什么?”
那双眼睛忽然微微张大,像是惊讶她会采用这么直白的言语。
他略微拧着眉,轻声应道:“好,既然你我的时间都很宝贵,那我便直说了——我希望你可以多加留意校内一切值得留意的异常,仅此而已。”
自从霍尔事件之后,他便很难再去信任那位喜好“观测”的院长。
他急需寻找一个立场鲜明、足够强大且令人信任的眼线。
整个克里斯符合条件的人有很多,但选择嬴欢的原因,有一部分是他想要借此摸清她的立场,还有一部分是来自私心。
她的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依赖的稳重感,就像鱼儿回归河流的怀抱。
嬴欢歪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视线一寸寸地掠过他的眼睛、鼻梁、双唇……
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她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连绑着固定器的手臂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哈哈……”
他在把她当什么?
方便、好用的工具?还是乐于助人、爱管闲事的老好人?
他或许是在赌她不会对人类见死不救,赌她有相对较高的道德感。
但是──事实证明,不要对一个精神值低下的疯子抱有太高的期待,因为结果往往会出乎预料。
“唔……!”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声,青年被反身抵在墙上。
镜框压迫着鼻梁,他皱着眉,深棕色的墙面将貌美的脸庞衬托得越发冶艳。
双手反剪在身后,细窄的腰身不自觉地下压,身后的少女用膝盖轻巧地分开他的腿间。
“想利用我?雪莱先生,你的胃口可真不小……”
镜片下的双眸暗藏杀机,他轻声笑了笑,努力掩饰内心的波澜,不急不躁地纠正道:
“‘利用’这个词太过刺耳,倒不如说是‘合作’……”
听完他的粉饰,她的眸中划过一丝兴味,漫不经心地用指甲戳弄着他的脊骨。
“好啊,那就先说说你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总不能让我白给你当‘雇佣兵’吧?”
哪怕处于被动的情况下,会长大人仍然保持着领袖应有的沉稳──至少表面如此。
西装裤被挤压出褶皱,漂亮瘦削的指骨胡乱地抓住书架上的某个支撑点,他的目光微微飘移,冷静地计算着利益得失。
若是换成旁人,恐怕早就忍不住直接上手了,可嬴欢却在认真等着他报出自己的筹码。
说到底,她也很好奇他能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诱人,值不值得她浪费这几分钟的时间。
太阳穴紧抵着墙面,梅瑟微微启唇,抽着冷气,对这心思恶劣的少女印象降到了谷底,但还是忍耐着道:
“……作为交换,我会尽我所能,满足你的合理要求。”他把主动权交给了她,可谓诚意十足。
听完他的话,嬴欢淡淡地转了转眼珠,像是在思考这其中有多少操作空间。
她倒是不急着给出答案,但被她完全压制的会长却已经快要保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他有一万种方法挣脱她,但是,把她纳为已有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擅长忍耐,哪怕是以一种卑微难堪的姿态。
几息之后,她放开了摁在他肩胛骨上的手,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甚至能察觉到眼前的人明显松了口气。
会长的职权确实相当具有诱惑力,是个不错的交易品,但问题来了——为何他轻易开出了这么诱人的条件,连讨价还价的环节都直接省去?
不过是侦查情报而已,说白了就是盯梢,这种毫无压力的工作,换谁来都能轻易上手,并不是非她不可。
更何况,论情报网这方面,没人能比那位只手通天的信息院院长消息更灵通了。
Dr.X一直将梅瑟·雪莱视为自己最优秀的学生,这一点几乎人尽皆知,按照他们之间紧密相连的关系,完全没必要这么急着寻找可靠的眼线。
除非……
他们并不是外人看上去的那样彼此信任呢?
嬴欢隐约感觉到这里面的水很深,但梅瑟提出的要求听起来却又那么简单。
“成交。”她笑了笑,答应得很轻松,“那么,合作愉快。”
少女用唯一能够移动的手迅速握了握他的指尖。
梅瑟显得很平静,他本来以为她不会那么容易松口,但实际上倒是进展得很快。
“我先走了,申请书的事情麻烦你了。”
嬴欢看了眼时间,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梅瑟疲惫地揉了揉眉间,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用力吞咽着空气。
他还在努力消化刚才发生的荒唐事。
该死。
眼角后知后觉地染上一片朦胧的薄红,唇瓣被他咬得发白。
从一众入学简历中翻找到了某个人,从文件夹中抽出来,目光淡淡扫过上面的文字。
看到最后,他忍不住冷哼。
在嬴欢关上门的一瞬间,她听到来自门内接近耳语的声音:
“呵……爱德华兹,竟然敢把恶心的手伸到这里来……”
是在说……那个人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嘶!”
针扎般的刺痛忽然传来,嬴欢下意识倒吸一口气,不禁眉头紧锁,站在原地寻找自己身上的异常之处。
最终,她掀起了右臂的衣袖,布料下方的黑色印记正在灼灼发烫,冒出幽幽的光芒。
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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