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极为猛烈，似乎要淹没整片校园。
轰隆──
灰发少女坐在大床中央，双臂环膝，侧头凝望着被雨水敲打的窗面。
外面是轰雷掣电，屋内是哗啦啦的淋浴声，两种声音合起来难免让人心烦意乱。
这场雨不仅打乱了嬴欢的搬家计划，而且还把两兄妹一并困在了这栋楼里。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终于停息下来，浴室门被打开。
邬蘅换上了浴室里的浴袍，虽然尺码是大了些，但好歹还有得穿。不像可怜的邬少爷，只能就着原来的衣服凑合一晚上。
她走到落地镜前，从口袋里翻找出一小管便捷式保湿霜，挤在脸上，用指腹涂抹均匀。
时不时透过镜子偷看少女的脸色。
单纯从外表上看，嬴欢就是个有点儿肌肉但情绪平淡的乖乖女。
容貌谈不上精致，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扔在人堆里都找不着的那种。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到极致的人，让邬蘅能够抛弃大小姐的高傲，心甘情愿地降下身份，小心翼翼地待在她身边。
为什么呢……
邬蘅望着那个身影不禁质问自己。
自打知道嬴欢是自己的姐姐后，邬蘅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她的心会在看到嬴欢的那一刻变得充盈起来，哪怕短短的几句交流寒暄也会让她觉得幸福满溢。
嬴欢到底哪里特殊呢？也许并不是只有邬蘅一个人曾产生过这种疑问。
硬说她身上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特点──大概就是看起来瘦弱但一拳可以把人镶进墙里的武力值吧？
还有身上那种淡淡的“死感”，仿佛全世界的厄运都被她一个人承包了。
可如果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话，似乎还不够“特别”。
邬蘅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慢慢地坐在了嬴欢的身边，柔软的床垫陷下去一小块。她得到了少女的准许，所以大胆地将下巴放在她的膝盖上。
那双无机质的眼瞳扭过来看她。
邬蘅就这样与少女撞上了视线——冰冷的、不含一丝多余情感的。
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女孩儿靠在姐姐的双腿上，悄悄地用目光描摹她的眉峰、眼尾，下至鼻梁骨、鼻尖，最后是唇瓣。
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是她喜欢的样子。
*
嬴欢压根也听不见她心里那点儿小九九。
不过脑门翘起来的一撮绿色实在是显眼，于是忍不住用手指顺着发丝捋至脑后。
像给小狮子梳毛。
邬蘅被自己皮肤的热气蒸得脸颊酡红，沐浴露的味道堪比香水炸弹，她轻轻嗅着，那是和姐姐身上相同的气味，就好似她们已经融合一体。
明明她才应该和她共处一个子宫里才对。
“姐姐……”她用鼻尖蹭了蹭嬴欢的腿侧，眸中流转着眼泪，“我好想你。”
在上个模拟世界里，两个人几乎没怎么交流过，甚至唯一一次见面还是在邬蘅被注射了安眠药晕死过去的情况下。
等从世界出来后，也就是这短短两天内，她们单独相处的时间都不超过十分钟。
如果不是她和哥哥一起上门来堵她，恐怕下次见面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能把这句“我好想你”在如此平静的氛围下说出口，已经是邬蘅极力压制后的结果了。
嬴欢无言，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目光望着那扇被雨雾笼罩得模糊不清的窗子。
她想，如果这场雨永远都不会结束就好了。
*
其实从一开始嬴欢并不是在无意义的走神，而是极为努力地消化这几天的记忆──
C-012、赫伯特·霍尔、伊科翡与灰鲨、血族、岑之渊、白魇……甚至还有Dr.X以及自己身世。
这一切都像被强行塞入了嬴欢的脑中，她从未处理过如此庞大的信息输入量，一切就像汹涌无形的潮水，随时都将淹没自己的头顶。
可是眼下，她又必须要去思考一件对她来说更重要却难以琢磨的事。
──家人对自己来说究竟有何意义？
和“朋友”比起来，“家人”这个身份好像天生带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道德感。
无论是邬明仪、邬泽还是邬蘅，对她的帮助都可以被一句“我们是家人”而变得理所当然。
这种“拿来即用”的感觉确实充满了诱惑力，只要嬴欢愿意放下身段，对着邬明仪撒撒娇就能得到寻常人永远接触不到的一切。
但，索求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她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免费的午餐，她也不相信世上存在牢不可破的关系。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能够双向付出的人，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邬家的馈赠。
她是孤儿，身体里流着虫族的肮脏血液。
她是随时可能爆发的疯子，是被管理局日夜盯防的重点对象。
她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她的未来没有定数，她只有当下。
彻底想清楚这点后，嬴欢已经换了一种心态来看待眼前的邬蘅，她们本就萍水相逢，她不想再给她带来更多的伤害。
及时地结束这段羁绊，对她们两个谁都好。
嬴欢看着身前女孩儿柔软的头发，却不知怎么开口。
她的唇瓣微微打开，但……她也知道，她们今晚都需要睡个好觉。
无数的雨滴落在地面上，像一锅沸腾的水，声音很催眠。
“该睡觉了，大小姐。”
她翻身整理好自己的枕头，把被子边缘掖好，关掉床头灯。
刚躺进热乎乎的被窝里，脑海已经开始酝酿困意。
邬蘅楞然，她本来还想把几天的委屈全部吐露出来，再添油加醋地说说邬涟那家伙的坏话，好让姐姐能够心疼心疼她。
但嬴欢哪里是有耐心听她说话的样子？她甚至都没有和自己道一句“晚安”，就那样自顾自地睡着了。
邬蘅的心顿时寒了不止一截，她只能委屈地贴着嬴欢躺下来，告诉自己，能和姐姐在一张床上睡觉就应该知道满足了。
被子下方，有柔软的东西勾住指尖。
嬴欢一把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侧眸，“看来你很想和你哥哥一起睡客厅？”
邬蘅感觉手腕要被她活生生捏碎似的，怂得很快：“我……我不打扰你就是了。”
在嬴欢略显严厉的目光下，她连忙抽回手，忍着泪水揉了揉。
*
半夜时分，嬴欢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平常睡眠很浅，眼珠轻微地动了动，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嬴欢感觉自己身上热得发烫，摸了摸胸前，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怪不得睡得不安稳，她一直以为自己被鬼压床了。
嬴欢叹了一口气，三两下便把她从身上扒了下去，正准备继续闭上眼睛入睡。
然而，那阵窃窃声仍然未停歇，嬴欢拧了拧眉，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
似乎是来自卧室外面。
她想了想，该不会是邬涟半夜醒来想要上厕所，结果找不到卫生间吧？
反正醒都醒了，正好她也有点儿口渴，顺便去冰箱拿瓶水喝好了。
她翻身下床，在地毯上小心行进。
走出卧室，雨后明亮的月光透过阳台倾泻在地板上，她随意朝着外面一瞟，呼吸骤然一停。
眼前，一个高大的背影站在阳台边缘，一只大长腿正在跨过玻璃护栏，马上就要翻折下去。
嬴欢认真揉了揉眼角，以为自己眼花重影了。
这孩子，就算内急也不能这么个急法吧？这可是33层，哪怕是机械体摔下去也得回炉重造！
她上前一把薅住他的后衣领，略微一用力，少年整个人便摔在了阳台地板上，半梦半醒间，发出微弱的吃痛声。
嬴欢蹲下身子查看他的情况，使她倍感惊讶的是，这人竟然还在睡眠状态中，没有一点儿被吵醒的意思。
“醒醒。”她推了推他的胸口，见他还是一点儿反应没有。
她的指尖随意地搭在浅色的丝质衬衫上，质感看上去极为昂贵，把少年衬得像个小王子。
邬涟在睡梦中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心，然后像小狗闻到了主人的气味似的，自动蜷缩起身体，把脸颊埋在了她的睡裤边缘。
手臂不自觉地圈住了嬴欢的小腿，像是抱住了什么可口的食物，挺翘的鼻尖深埋在绒毛布料之中。
“……”嬴欢颇为无语地闭了闭眼，不愧和邬蘅是亲兄妹，就连黏人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呼吸透过衣料打在小腿上，痒痒的。嬴欢嫌弃地抽了抽身，发现这人处理起来简直比癞皮狗还要麻烦。
不仅力气大得可怕，而且没有丝毫清醒过来的意思。
她抓住睡美人的发尾，迫使他仰起头来。不得不说，少年这张脸就是他能够在张扬跋扈的资本。
骨相精雕细琢，五官佼好，睫毛比一般人要密集许多，眼尾泛着迷蒙的红晕，钩子似的诱人沉沦。
本来就是偏向乖巧清纯的长相，奈何长了条毒舌，大概只有哑巴的时候，才能让人注意到他这张令人着迷的脸。
嬴欢温柔地用手心托住他的脸颊，手感细腻如玉，软弹有度，实在让人爱不释手。
她淡淡笑着，然后下一秒，对着那张遗传了邬家优质基因的脸猛猛抽了两个巴掌。
啪、啪！
这两巴掌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力度刚刚好可以留下不明显的印记，还足矣让嬴欢心生舒畅。
“还不醒吗？”她声音冷淡。
嬴欢继续捏着小少爷的下巴观察了几秒钟，似乎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正想着继续再来两下，但右手刚伸到半空，被一声呵斥道：“你这混蛋……”
其实邬涟挨了第一下之后就醒了，第二下更是把他的魂都快要打飞出去。
没反应的那几秒纯粹是因为他的耳膜被打得嗡嗡响，连睁开眼皮都很困难。
他可是邬家二少爷！邬家！整个狄兰城最有钱有势的邬家！他妈是首富，他哥是最高指挥官，他自己是上流圈子里公认的机甲天才！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扇醒，尤其是等他看清眼前的人影后，更是气得牙痒痒。
“嬴欢？！谁给你胆子竟然敢打我？！”
嬴欢示意他往下看。
跟着她指尖的轨迹，邬涟的视线往下移动，眉眼一惊，双手立刻松开她的腿，整个人像见了鬼似的向后仰去。
“你自己说说，这两下该不该打呢？”嬴欢微微俯下身便把人重新揪了回来。
“呃——”
邬涟感觉后脑勺传来一阵紧绷的痛意，冰凉的手指贴着发根，指甲仿佛要嵌入头骨之中。
她一脚踩在他的大腿内侧，肌肉被死死碾压，骨头几乎要踩断。
由上到下，从内至外，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疼。
少年的眉尖微微颤抖，为了减轻痛意，不得不去迎合她的力度。
可恶的毒妇！为什么总抓他的头发！她自己没有吗？！他一定要宰了她！
疼痛之余还不忘在心底破口大骂，是一长串比“毒妇”更难听的词语。
但最终也不过是嘴皮子上的功夫罢了，嬴欢压根就没给他留下反扑的机会。
脆弱的脖子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这个姿势只能仰视她，而嬴欢就像在抓路边野草似的，眼中毫无怜惜。
他看到月光照亮她的下颌骨，眼神虚焦，她的唇在张张合合，却听不清在说什么。胸腔一上一下地喘息，两只手撑在腿侧，难受地闭上眼。
嬴欢见这小少爷忽然没了反应，舔了舔嘴唇，感觉自己的口腔内壁干涩得像沙漠，把人随手扔在一边，先去冰箱拿了瓶冰水。
“……”
几十秒钟后，激烈的耳鸣终于有所缓解，他晃了晃快要爆炸的脑袋，扶着沙发慢慢起身。
他刚一抬头，正好看见那个毒妇侧靠在冰箱旁，往喉咙里灌着冰水。
“你活腻了吗？”他的声音还很虚弱，本来就是应该好好睡觉的时间，他却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
她睨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问的话：“你有梦游症吗？”
“当然没有，你在说什么？”邬涟话中充满了戾气，脸上的不耐烦一点儿都不掩盖。
“你刚才要跳楼来着。”嬴欢指着宽阔的阳台，“要不是我半夜口渴，你恐怕已经在奈何桥等着排队接汤了。”
邬涟顺着她手指的方位看向门窗大敞的阳台，他记得自己睡觉前阳台门还是紧紧关上的，怎么就突然打开了。
他摇头，否定她的猜测：“我从来没有梦游的症状。”
嬴欢一只手握着矿泉水瓶，敛眉问道：“你确定吗？”
刚刚他扒着栏杆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眼睛可没瞎。
少年没了耐心，扯开前胸的两颗纽扣，呼吸不稳，“怎么，非要我把这辈子所有的体检记录都拿出来，你才相信？”
听完他的话，她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阳台门是由两侧横向推拉的，晚风源源不断地灌进室内，凉气逼人。
邬涟把玻璃门重新关上，甚至不忘上了锁。
“睡觉时脑子清醒点儿，可别真死在这里，我不想成为警方的第一嫌疑人。”
这要是让管理局那帮草包发现，说不定会随便弄个罪名安在她头上，直接实现一劳永逸。
嬴欢拧好瓶盖，将水重新放进冰箱里，她转身，正好瞥见了远处阴影中的人。
是游惊时。
“抱歉，吵醒你了吗？”她的声音肉眼可见的柔和了不少。
肯定是因为邬涟嗓门太大，绝不是因为她的巴掌声，嬴欢很自然地把锅甩到别人身上。
女孩儿躲在难以察觉的黑暗中，似乎有点儿讶异嬴欢那极强的敏锐力，短促地摇了摇头：“你……你们刚才在，吵架？”
邬涟也注意到了走廊边上的游惊时，从一开始他就看这人不顺眼，这下子更是没给她什么好脸色，关上窗便直接躺回自己的沙发。
“没什么，他皮痒了而已。”少女轻飘飘回答道。
游惊时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天塌了[裂开]上了活力更新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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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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