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一不夜阁,名曰锦婳。幺月,凉风袭过青阆河,未化之雪堆积隰畔,只见一雀乘风而起,绕过轩牖高梁,振翅落于阁外,窥探着内景。
“现如今你是来的晚了,若是早些年来了,本大人还能带你去赏一下这儿的头牌清倌……”
“呵,只能看不能摸的货色,有什么意思?”
“哈哈,那倒未必,货色也分个高低,那清倌是难得的极品……什么声音?”
两女子在雕花过廊走着,经过一香厢时,听到里面有些异常声响。
是低吟声……似乎压抑着很大的痛苦。
两人好奇,正附耳去听,此门却忽的被推开,一名身段高挑的女子抱剑出来,面色不悦:“看什么?”
“……放肆,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两女子可是京城有名的官士,何尝受过这等冷待。
抱剑女子面色冰冷,眸子微眯,眼看着要出些冲突,这阁内的陈老板连忙迎了上来,嬉笑道:“朱大人、楚大人,不知二位贵人亲临,实在罪该万死!今儿个小店所有花销全算小人孝敬,请二位移步悦赏台,小人给二位找伶人唱曲儿,权当赔罪!”
陈老板送着面色不虞的两人离去,抱剑女子依旧站在那里,侧耳听着屋里动静。
香厢内,深褐色檀木地板洇落几点暗红的血斑。
“呵,违令伤主,以为一死就能还了?”
身披道袍的男子眸色冰寒,鲜血从他的后背汩汩而下,身后的死士熟练为他处理着伤处。
“一意孤行,亲埋祸根,就休怨上苍垂惩。你且看着,好好尝尝何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他起身离去,身上淡淡的檀香气随之飘远。
被死士按压着的男子没有反应,只是静静望着床榻上已经凉透的尸体,沉默不语。
初见天光的清晨,京城赵府内仆从们步伐轻微,交流也只是耳语,似乎有所芥蒂。这就在这了无生气的寂静里,门外却忽的传来刺耳的摇铃声。
周管家心惊肉跳的望了眼正房,连忙奔到府门口,推门发现是个人牙子:“喂,干什么!”
“哟,周管家,您早,贵府可还缺杂役?”
人牙子嬉皮笑脸的,一身齐整的商贾打扮,不熟悉的还以为是正经买卖人。但知根知底的人都晓得,此人阴险狡诈,从她手里买兽奴,十有九坑。
“又想骗钱?”周管家也是上过当的,花了三十两纹银买的奴仆,没两天跑了,“走开,再不走我喊人来揍你!”
人牙子一僵,不过很快又重新堆起谄媚的笑意:"您别忙,我之前是干了些昧良心的事,"她掀起衣摆,周管家这才看到对方右腿奇怪的扭曲着,“这不,遭了报应!我现在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她一把将身后兽奴推搡到跟前,"您瞧瞧,多结实啊!"
周管家打眼一看,的确硬朗。但她还是不放心:“那你把身契拿来,我去衙门看看!”
人牙子连忙从衣袖里翻出一堆身契递上前。她搓手等待着对方回来,赵府保准能全部买下,省的她拖着伤腿到处走。
一位墨发墨眸的男子立在众奴之间,如宣纸上洇开的浓墨。他抬眸望着门楣上高悬的金字门匾,眼底如深潭般死寂。
等待的时间很久,他沉默着一动不动,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等周管家回来,一番压价还价,终于把这些兽奴都买了下来。
没办法,赵家有的是钱,就是缺杂役。作为东方古国首屈一指的衣肆巨贾,赵家成衣铺遍布通衢、生意兴隆,工坊染坊可谓是昼夜不息,上下诸事极为繁杂,所以需要很多人手操持。
这批新购的奴仆暂居赵府后院,每日学织染、习裁剪、练账房。待三月余训毕,就依其禀赋,领了路引各赴州县,散落四方庄号。
赵府后院里,阿贵瞧着闷声干活的搭档,趁着周管家不在,好奇问道:“你这手一看就执惯了笔砚,竟还能做这些粗使活?”
阿贵早就注意到这个特别的兽人,既不谄媚,也不奉承,甚至有着他这身份不该有的清贵。
“靛蓝染布已浸足半刻,可以起缸了。”
染坊蒸腾的热气里,那人毫无波澜的墨眸看着阿贵,示意对方帮忙一起挂晒。
阿贵正瞅着对方精致的脸庞出神,闻言,忙应声小跑至染缸旁捞起赭色绢帛。
“错了,”看阿贵拿错染布,他轻微蹙眉,“你不辩色?”
阿贵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局促的站在那里,半晌看对方没有说话,小心地乞求他:“求你了,别告诉管家,我阿娘生病了,每月要吃附子续命,我需要这个活。”
他沉默片刻,在阿贵紧张的眼神里,轻声道:"搭把手。”
阿贵感动的撅着嘴巴,露出讨好的笑容,他的犬耳抖了抖,身后的尾巴控制不住的摆动:“好哥哥,我叫阿贵,怎么称呼你?”
“溪瑾。”
“噢噢,溪瑾,挺好听的。”
待最后一匹绢帛悬上晾竿,阿贵挠着发间翘起的碎毛笑道:"你这姓氏还挺特别。”
闻言,溪瑾垂下眼睑,闷声道:“无姓,叫我溪瑾就好。”
官伎之子,他上哪里知道母亲的姓氏。况且,谁又在乎他姓什么呢。
晨昏轮转,日子细水长流,转眼间三月之期已过。
阿贵先得了差事。因为他天性机敏,小嘴甜言蜜语,于是周管家把他分去京南庄号,专司迎来送往。
溪瑾对于被分去哪,做什么,都无所谓。
只要不像他那便宜爹一样陪床就行。
酉时,残阳如血。
溪瑾将最后一批云锦搬上马车,有些疲累。一天的工事结束,他回到后偏房,照常脱衣舀凉水冲洗自己。水很冰凉,他却没感觉般毫不在乎。
“叩,叩叩”
溪瑾刚躺下睡着,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不得不睁开困乏的眼睛,起身去开门。
是周管家。她神色匆忙,带着一沓纸,甩了一张给他,语气十分快:“赶紧做,我一会儿来收。”
溪瑾刚醒,还有点怔。等他回过神点亮烛火,拿起扔到怀里的纸,发现是一张试卷,考题有诗词对仗,九章算术,星图舆地。
什么东西,分职测评?
赵府对杂役要求这么高吗。
溪瑾反复确认试题,实在不明白这和做衣服有什么联系。不过现在他很累,已经疲于思考,取过墨笔后没过半柱香就写完了。
不过他不想再给周管家开门,于是把卷子压到门外的石头下,回屋后安心睡去,一夜未醒。
一缕清光透过未闭的门缝照射进屋里,让竹塌上的溪瑾猛然惊醒。回过神来,他起身往盆子里舀了瓢水,洗漱好后开门,准备把脏水倒出去。
刚打开门,一张大脸贴了上来,还是周管家。
他吓了一跳,盆子都差点丢地上:“您做什么?”
溪瑾对谁都淡淡的,也没什么礼数。
“哈哈,昨天卷子你做的最好,跟我来吧,来吧。”
周管家示意他跟上,他不明所以的跟着,两人穿过后院破落角门,行过雕梁画栋的萃锦苑,一路进了正堂,堂内青铜熏香炉散着沉香。
紫檀雕花椅上,主夫雁氏接过侍女奉上的青瓷茶盏,眼睫都未抬,有气无力说道:"去唤小姐。"
雁氏昨天被乖张的女儿折磨的不行,下学后非向他哭着闹着要伴读,说什么同窗皆有伴读侍奉,她也得要。
轻抿香茗,雁氏这才抬眸瞟向面前的杂役。蓦地,盏中茶汤晃出涟漪,他讶异的看着面前男子,对方墨发高挽,容貌甚艳。
“……”
他暗暗心惊,此等容貌伴于女儿身侧实属不妥。于是雁氏决定另择人选,不过还没等他把周管家叫回来,他那不安分的女儿已经跑出来了。
“父亲!您可帮我寻好伴读了?”
娇矜的声音传来,伴随着环佩叮当,一位穿着蓝绸裙的女孩跑到了堂前。女孩十五岁,名叫赵书玉,是家主赵盛安和雁氏的女儿。
“不要堂前奔跑,怎么还这样没规矩。”
雁氏是边陲将军的庶子,在军营长大,十分墨守陈规,恪守本分,也教自己的女儿如此这般,毕竟东方古国的民风就是要内敛克己的。
“什么嘛,干嘛这样讲究,又不是去评选君女……”不过她的注意已经偏到了一旁安静站立的男子身上,“哎,这……”
周管家没找到赵书玉,于是又跑回来了,呼哧带喘的,被雁氏狠狠剜了一眼。她赶紧识趣的闭嘴,看到大小姐和溪瑾面对面站着,高兴道:“大小姐,伴读给您找着啦,这下可以去上学了吧?”
赵书玉眼睛亮起来,她看着面前漂亮的男子,难得害羞。悄悄上下打量着对方,哪哪都是顶好的,满意点点头,落下一句“跟上”,把手里的书箱扔给对方,自己一溜烟跑出去了。
“书玉!”
雁氏猛地掷下茶盏,见旁边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自己,好面儿的他也只好一拢衣袖,温声对溪瑾说道:“你看好大小姐,别让她逃学。”
溪瑾微微颔首,向雁氏行礼离开。
赵书玉的名字,和她本人一点都不沾边,不爱看书,也不像玉那般温润。
学堂离赵府不远,都在中心地段。虽然周遭车水马龙十分喧闹,偏那大门内自成一方天地,竹先生治学严谨,学识渊博,此等清净向学之风,是雁氏选择竹先生做赵书玉的师者最大的原由。
溪瑾默默跟在后面,像一个影子。无论赵书玉问他什么,他只用最简短的词表达完,然后继续缄默。
“……”
饶是矛嘴的赵书玉,钻上铁盾,也没了办法。
啊,这伴读长的还蛮漂亮,怎么话这么少呢。
赵书玉有点委屈,她可从来没被谁这样冷漠对待过。
溪瑾亦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他感觉到了大小姐心情因为他的冷淡而低落,于是不动声色的又远离了一些。
万一对方不高兴,从地上捡个石头砸他,他能多一些反应时间。毕竟他那便宜爹就经常随手拿个茶碗酒壶砸他,躲不及的话会被砸晕的。
“喂,你是我的伴读,干嘛离我那么远!”
课堂里,赵书玉愤愤的小声喊着几乎快坐到过道中间的溪瑾。这也太不给她面子了吧,其他君女的伴读都贴着坐,方便研磨递书,溪瑾离她这么远,是想让她自己研墨吗!
“……”
认真听着课的溪瑾冷不丁被喊,于是往她那边挪了挪。
“再过来一点!”
听到四周君女们嘲笑奚落她,赵书玉更为恼火。本来今天带着溪瑾出现在她们面前,她很骄傲的听到羡慕的“哇哦”声。
气死了,这个伴读怎么回事,屁股是麦芽糖做的吗,挪的这么慢!于是直接伸手抓住对方手腕,使劲一拉,溪瑾不稳,朝着她摔去。
“噗通!”
竹先生听到异响,停止了“之乎者也”,生气的朝着赵书玉掷去手里的白垩:“赵书玉,又是你!不好好听课,发出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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