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看着她倚在廊下喂锦鲤,听她与易山争论哪味药材更苦,已让我恍惚回到天山初遇的时光。她会在清晨采露时顺手替我摘一束药草,会在易山笨手笨脚打翻药篓时与我相视而笑。只是每当我试图靠近,她总会不着痕迹地避开,像避开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我知道,她只肯给我朋友之道的温度。
夜晚观星,见她姐姐的本命星明灭不定,她当即要动身去春风得意宫。"我随你去。"这句话脱口而出,不只是因她怀着双胎行动不便,更怕司马凌风那双总黏在她身上的眼睛。
路上她孕吐得厉害,我连夜改制了安神的香囊。路途颠簸,她孕吐得厉害。我拆了轮椅上的暖玉靠垫给她垫腰。喂她喝梅子汤时,她忽然轻笑:"赛华佗这双手,如今竟学伺候人了。"我望着自己曾只执金线的手,忽然盼它永远只捧药碗。
踏入春风得意宫那刻,司马凌风果然迎上来。他看莺儿的眼神像蛛丝,他目光在莺儿微隆的小腹停留,"上官姑娘脸色不佳..."他伸手欲扶。子翎侧身避开:"我姐姐在何处?",他在她问起上官燕时悻悻引路。我冷眼看他吃瘪的模样,说道:“是欧阳夫人!”子翎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话,司马凌风在一旁幸灾乐祸。
岳母得知双生胎时喜极而泣,上官燕却对我冷声道:"照顾好莺莺。"这话像记耳光,让我想起那夜子翎的眼泪。我郑重应下叮嘱。岳母叮咛:“莺莺任性,明日你多担待。”听见子翎说"永远是娘亲的女儿"时,心口泛起细密的疼——她始终不愿说"永远是明日的妻"。
夜色深时,我本要去送安胎药,却见司马凌风将莺儿堵在回廊。听见他问"我哪里比不上欧阳明日"时,我几乎要射出金线——"至少明日不会对别人的妻子感兴趣。"莺儿这句话比我的天机金线更精准,瞬间钉住了我所有动作。看着她拂袖离去的背影,我在月下独自笑了许久。
"去赏星观月了?"她见我进屋时故作轻松。我忍不住从轮椅上倾身抱住她,感受她腹中孩儿的动静:"刚刚看了一出好戏!看到某人义正辞严地承认是我妻子。"
她身子一僵:"不过是为了孩子...我不想孩子有不道德的父母。"
"那我呢?",我终是问出这残忍的问题,"你可还爱我?"
她沉默良久,声音像融化的雪水:"我爱的是以前的明日,不是现在的明日。"
我缓缓松开手,看着窗纸上我们相拥的剪影。原来最痛的清醒是——她依然爱我,只是不爱如今这个被执念与悔恨蚀空灵魂的躯壳。
"无妨。"我替她掖好被角,如当年在天山照料重伤的她,"我会守着你们,直到变回你爱上现在的我。"
药香氤氲中,我忽然想起她说过:是毒是药,全凭使用者心境!
夜色如墨,烛火在春风得意宫的大厅内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子翎将上官燕本命星闪烁、半天月下战书之事告知于我,言语间难掩对姐姐安危的忧惧。她希望我能回到父亲身边,设法阻止他插手此事。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中既怜且愧。
当她细细分析事成之后,上官燕与司马凌风会远走,司马长风亦会放下一切,所有人都将隐遁,让欧阳飞鹰无从寻觅时,我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追问她的打算。
她垂眸,声音虽轻却坚定:“我已对家人言明,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孩子们。”岳母丁雪莲愿留下陪伴她,只盼上官燕能远离厮杀,求一个阖家平安。
我沉吟片刻,提出或许可助上官燕直接取胜,只是——“只怕她不愿接受我的方式。”
子翎眼中骤然焕发出光彩,竟是激动地扑入我怀中,连声赞我。那瞬间的暖意与认可,几乎让我错觉我们又回到了天山相依的时光。喜悦如温泉淌过心田,我几乎要握住这失而复得的信任。
然而,当我们寻到上官燕,将计划和盘托出时,她清冷的面容上立刻写满了抗拒。
“做人应当光明磊落。”她的话语如同凤血剑出鞘时的寒光。
子翎却平静地反驳,言语间带着一种我熟悉的、近乎残忍的通透:“人本质就是野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上官燕蹙眉:“正因如此,才更应坚守人性。”
“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包括母亲,和我。”子翎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与悲哀,仿佛她自己也并不喜欢这个结论,却不得不承认它的真实。我看着子翎,她眼中的疲惫与悲哀蔓延开来。听着子翎的话,我心中巨震。这才是真正在泥沼中挣扎过、却依然想要守护的人才会有的领悟。我曾以为上官燕的孤傲是与我一样,看透了人性复杂后,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竖起的壁垒。此刻却忽然看清,她的孤傲是将自我隔绝于复杂的现实之外。
上官燕大受震动,语气带着难以置信:“我记忆中的莺莺,单纯善良,连小动物都会细心爱护……怎会变得……不择手段?”
子翎无奈地摇头,仿佛在解释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姐姐,人有许多面。不择手段与单纯善良,从不矛盾。”她指出上官燕依赖凤血剑,可外物终会失去,若无剑,她又当如何?“况且姐姐不喜杀人,不也最终适应了江湖的规矩么?”
上官燕辩白自己身负父命,被迫踏入江湖,只愿做个普通人。这句“普通人”像根针戳破了我对上官燕的滤镜,原来以为上官燕和我一样都是世界的弃儿,此刻才发现她是如此无知。
子翎闻言,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姐姐,你根本不知何为普通人。”她描述起市集上为生计奔波的老翁,点出若她们姐妹遇害,母亲的下场只会更为凄凉。“姐姐能为父亲做不愿做之事,如今为了母亲,可否接受明日的提议,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看着上官燕那份因被命运厚待而留存的天真,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疲惫。她拥有过我求之不得的完整童年,有师长的关注,有神兵傍身,她的世界非黑即白,生存对她而言,是件多么简单的事。她永远无法理解,子翎一个被至亲遗弃、在世人怜悯或鄙夷目光中挣扎求生的人,是如何一步步变得复杂、多疑,又如何艰难地保持着初心,可是我懂,因为这也是我的来时路!
上官燕默然良久,终是松口:“我会考虑。”
我曾以为,剥开女神龙冰冷的外壳,内里会是与他共鸣的、对世间不公的傲然与对人性复杂的了然。他以为她的沉默下埋藏着与我同频的智慧,她的拒绝只是一种需要耐心解读的孤高密码。幻灭感,如同浸骨的冰水,缓缓淹没了我。我不是失望,而是清醒。我清醒地认识到:我追逐的只是一个幻影!
风波未平,司马凌风为绝后患,竟欲将摘星弄月居的婢女灭口。我及时察觉,厉声喝止。
他神情倨傲,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为报血仇,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子翎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你以前没得选。可现在,如果可以选,你想成为一个什么人?”
“大仇未报!不是我想成为什么人就能成为的?”司马凌风嘲讽道。
上官燕怒其不争,语带鄙夷:“那你就可以做个卑鄙小人,伤害无辜吗?……司马叔叔当年高风亮节,没想到生出的儿子竟如此卑鄙!”
司马凌风报以不屑的冷笑。
子翎的语气却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对无常命运的共情:“我们没有责问你的意思。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共同的目标,是命运共同体。大家是关心你,不想你日后后悔。司马叔叔和司马婶婶在九泉之下看着你,若有他们教导,你定不会如此。”
“谢谢关心。”司马凌风语气稍缓,但依旧固执,“但我的计划不容有失。我知道我让父母失望,可我……从不后悔!”
“好!”子翎的眼神陡然锐利,“你为计划害人,你负责。我为救人破坏计划,我也负责!你害一个,我救一个!若你认为如此内耗能更快击败半天月,你尽管去做!”
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让司马凌风气势一滞。他死死盯着子翎,半晌,终是妥协:“……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伤她们。但我会给她们下慢性毒药,解药给你,事成后解毒。在此期间,赛华佗不得插手。这样,你没意见吧?”
“好,一言为定!”子翎应得干脆,眼中甚至闪过一丝狡黠。
“我不同意!”上官燕再次反对,“此举非君子所为!我们当与半天月光明正大一战,何须阴谋诡计!”
司马凌风面露不悦。
子翎转向姐姐,语气平和却有力:“姐姐,君子论心不论迹。百善孝为先,寒门无孝子。论迹,世上无完人。”
“莺莺!”上官燕痛心疾首,“这便是你读的圣贤书?为恶竟也能振振有词?”
“人生如棋局,愚人如棋子。”子翎耐心解释,“若无摘星弄月居收留,那些女子处境或许更惨。‘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若我们不能活下去,又如何保护她们在这乱世生存?”
“可你此刻就在伤害她们!你已行恶,与恶人为伍,岂非自相矛盾?”
我忍不住开口:“女神龙,弄月公子既承诺事后解毒,便不算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在我认同的逻辑里,结果可控的权宜之计,从来不算真正的“恶”。曾以为女神龙强大,现在看来她的强大都是依靠外物——曾经是她的父母,后来是师伯古木天,现在是凤血剑!
司马凌风闻言大笑:“哈哈哈!不错!江湖皆知女神龙凤血夺命,可以剑为剑。然剑终会断,届时你又当如何?”司马凌风果然是我的知己,我仿佛和他共享了一个大脑!
子翎深深望向上官燕,然后低下头像个做错的孩子:“姐姐,我一向敬重你。我知若是你,宁死不用手段。在你眼中,我们是错的,我明白。你有资格责骂我们。但骂完之后,我们依然会做我们认为必须做的事。对不起,姐姐……我让你失望了。”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上官燕。
上官燕闭上双眼,泪水自眼角滑落:“是……我怎也想不明白。或许我这姐姐,从未真正了解过你。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其实我无资格骂你,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变成这般模样……”
这场争执,像一场凌厉的解剖,将上官燕坚守的灵魂**裸地摊开在我面前。我听着上官燕痛心疾首的质问,看着她因无法理解而流下的泪水,心中那份因“求不得”而构筑多年的完美形象,竟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她像一颗温室的韧草,她的坚韧只在温室,需要整个世界的迁就来维持。而子翎……她是生长在急流的水草,随波逐流却不是本心;司马凌风简直就是那株七星海棠,美丽而有毒,但毒也可以是药。
就在这时,子翎忽然脸色一白,捂住胸口干呕起来。我心中一紧,立刻上前扣住她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跳动让我稍安,但孕期的不适与连日忧心,已让她元气有损。
“我带你回房休息。”我揽住她,语气不容置疑。
上官燕下意识想跟上照料。
我微微侧身,挡在她与子翎之间,语气平静却疏离:“不劳女神龙费心。我是医者,更是她的丈夫。有我在,足够。”
这句话出口,不带一丝犹豫。保护子翎和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责任,更是发自我的本能。曾经对上官燕那种小心翼翼的仰望、渴望得到她回应的期待,在此刻显得如此模糊而虚妄。看着怀中略显虚弱的子翎,再看身旁那位因理念冲击而流泪、却无法真正理解现实残酷的“女神龙,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涌上心头——那轮我曾奋力追逐的冰山明月,好像我从未真正了解那轮明月本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