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仲元被检察院带走后，很快产生连锁反应。
赵国栋和万建伟相继被检察院叫去“协助调查”，并传出让人们瞠目结舌的消息：他们也得过宋金宇的好处，迫于压力，先后主动退赃，并交待问题。
这条爆炸性新闻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孝北县城。
茶余饭后，街头巷尾，人们饶有兴致地议论着，把这几个贪得无厌的银行高管骂得狗血喷头。对于他们的受贿细节，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金额一次次放大，最后成了天文数字。让听的人嘴巴子张得老大，惊得目瞪口呆。
银行是大家公认的好单位。对于那些在银行上班的幸运儿，人们既羡慕又嫉妒，眼红和仇富心理一直在滋生蔓延。一旦听说银行高管倒了霉，自然是大快人心的事情。抓起来！把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全部抓起来。抄家，坐牢，罚款，让他们倾家荡产，最好再枪毙几个！
不过，结局令这些人失望：三个人里面最终只抓了丁仲元，赵国栋和万建伟在退完赃款之后，很快就放出来了。
四个班子成员三个有问题，这让A银行孝北县支行情何以堪！往后的工作又如何开展？
正在人们拭目以待，准备看笑话的时候，A银行孝天市分行副行长王道欣出现在孝北县。陪同前来的，还有年轻漂亮的人事科长欧阳春，以及市分行计划科副科长严锋清和人事科办事员林光辉。
赵国栋如同孩子见到娘，又像老鼠见了猫。悔恨、委屈、担心、害怕，无助，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特别想哭一鼻子。领导们出发前，市分行人事科已经来过电话，说是要召开孝北县支行干部大会。
此刻，A银行孝北县支行副股级以上干部和各营业网点负责人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会议室，等着市分行领导大驾光临。王道欣一行四人在赵国栋的陪同下进入会议室，干部大会就正式开始了。
会议内容很简单，就是王道欣代表市分行党委宣布，成立中国A银行孝天市分行驻孝北县支行工作组。工作组成员包括严锋清和林光辉，协助孝北县支行领导班子开展工作。
散会后，王道欣把孝北县支行领导班子成员和派驻工作组成员留下来，单独开小会。他表情凝重，说话的语气非常严肃，提醒大家，孝北县支行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他说，银行是靠信用吃饭的。如果银行声誉受到损害，客户就会对银行丧失信心，后果不堪设想。市分行党委对孝北县支行面临的形势高度重视，召开专题会议进行了研究。希望孝北县支行领导班子提高认识，正视困难，增强信心。要求全行干部员工少议论，多干活儿，把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聚精会神抓业务，集中精力求发展，重塑A银行形象，尽快摆脱困境。他提议，孝北县支行成立若干存款小分队，让机关人员全部走出去，深入企事业单位、机关团队去组织存款。再把储蓄存款超过二十万元的个人客户请到银行来，组织一次联谊活动。他还告诉大家，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准备在孝北县召开，由孝北县支行承办。
“要把这么重要的会议放在孝北县支行召开，大家要领会市分行党委的良苦用心。”王道欣语重心长地说，“一句话，就是为了扩大A银行在孝北县的影响，表明市分行对孝北县支行的支持态度。希望你们以此为契机，改善与政法系统的关系，做好正面宣传，重塑A银行形象，尽快摆脱困境。”
王道欣再次提到“重塑A银行形象，尽快摆脱困境”，让大家感觉肩负的责任重大。参会人员逐一表态，要不扣不折地落实王副行长的重要指示精神，不辜负市分行党委的殷切期望。
领导班子会议开完后，王道欣和欧阳春就起身告辞，说是要去拜访孝北县委、县政府领导和县人行领导，有事情与他们沟通。
赵国栋继续召集大家开会，商量下一步的工作举措。
市分行突然派工作组驻孝北县支行，让赵国栋猝不及防。此前，他没有听到这方面的任何消息，更不明白市分行党委的用意。他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想从工作组成员的言谈举止上看出一些端倪。工作组成员严锋清和林光辉狡猾得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带两只耳朵旁听。赵国栋客气地请他们发言，他们说不了解情况，主要是来学习的，谦逊地笑笑，还是闭口不语。
这种徐庶进曹营的作派，让赵国栋感觉很不舒服，心里更没有底。万般无奈，他只有自说自话，部署安排了几项重点工作。组织存款小分队的事情，由他亲自抓，支行信贷股牵头负责；举办个人存款大户联谊活动，由万建伟负责，支行储蓄股具体组织实施；承办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由程金林负责，支行办公室牵头负责，保卫股协助配合。
考虑到严锋清和林光辉的人事关系在市分行，定位不明确，赵国栋没有给他们安排具体事情。至于他们的办公场所及衣食住行，他让程金林多操点儿心，负责安排好。
这事让程金林感到为难。
新宿舍楼的最东头有四间公务用房：一楼是厨房，二楼是餐厅，三楼四楼是客房，类似于内部招待所。客房装修得还不错。每间客房四十多平米，隔成卧室、客厅和卫生间，相当于一个小套房。卧室里有双人床、床头柜和挂衣柜。客厅里有沙发、茶几、电冰箱和电视机，卫生间装的坐式马桶，还有电热水器和莲蓬头花洒。卧室和客厅里各装有一个壁挂式分体空调，硬件设施比三星级宾馆差不了多少。客房建好后，使用效率并不高。因为孝北县离孝天城比较近，距省城武汉也只有两个多小时车程，上级领导来这儿来检查指导工作，大多当天往返，不愿意在这儿过夜。
“干脆让他们住那两间客房，在食堂吃饭，上班也方便。”程金林心里这样打算，可又拿不准妥不妥当，于是到办公室找王加根和余丰新商量。
余丰新有点儿犹豫：“不晓得他们在支行搞多久……”
“管他搞多久！这两间房只当是分给他们的。”王加根表示赞成。
“那万一有上级领导来检查，没地方住宿怎么办？”
“让来检查的领导去住酒店或者宾馆呗。”
“这也是个思路。”程金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他还是不敢拍板，“这事还得去问问赵行长，看他是什么意见。”
他于是又去找赵国栋。
“我没意见啊！只要严锋清和林光辉他们愿意，住哪儿都可以。”赵国栋爽快地表态。
这种表态等于什么都没说。
程金林又把严锋清和林光辉带到那两间客房看了看，结果两人都表示愿意在这里住——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派驻工作组的到来，受影响的不只是赵国栋，还有支行的几个后备干部。据传言，市分行派驻工作组，并非“协助孝北县支行领导班子开展工作”那么简单，而是要调整支行领导班子。如果“空投”两个班子成员来，后备干部就没有了提拔的希望。
这对罗新初的打击尤其大。他找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还挖空心思出损招，坑害和打击竞争对手，最终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的失落是毋庸置疑的。最要命的是，年龄不饶人——再过一年，他就跨过了三十五岁这道坎儿，基本上没有了提拔副科级的希望。王加根稍微要好一点儿，毕竟他没什么投入和付出。无论是人力、财力还是智力，他都没有过多地花在这次提拔上。更何况，升职也不是他唯一的追求。有时他甚至觉得，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对他的文学创作更有帮助。得之不喜，失之不忧。潜意识里，他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再加上，眼下要做的杂事一大堆，也容不得他去多想。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马上要召开，这事就够他忙上一阵子。
按说，安全保卫工作会议应该由对口部门保卫股负责牵头组织，赵国栋却把牵头部门定为办公室。王加根觉得这样安排不合理，向分管领导程金林提出过异议，也单独找赵国栋谈了自己的想法。可两位行领导就像商量好了似的，意见高度一致。
他们说，这次会议是孝北县支行成立以来第一次承办的高规格会议。市分行领导、全市各支行分管保卫工作的副行长和保卫股长都要参加，还邀请了孝北县公安局和花园镇派出所领导出席。这次会议组织得好不好，接待得周到不周到，事关A银行的声誉和形象。这么重大的事情，只有办公室能够担当此任。
“你掂量掂量，保卫股几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有能力组织这种大型会议么？就算能力不成问题，他们也腾不出时间和精力啊！”赵国栋直言不讳地说。
王加根想了想，觉得赵国栋讲的也是实情。支行保卫股一共四个人，除了叶卫国和司机小丁，还有两名经警，全是部队退役人员。
银行安全保卫工作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掉以轻心，稍有疏忽大意，就有可能造成重大损失，甚至危及银行工作人员的生命安全。
赵国栋经常告诫保卫人员要警钟长鸣，但他们违规违章操作还是时有发生。比如，枪支没按规定的时间和标准擦拭，运钞车违规捎带闲杂人员，守金库时值班人员打扑克，报警系统与110联动出故障，到孝天城领款押运时不按规定穿警服持狼牙棒……发现类似问题，他就会把叶卫国叫到跟前，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臭骂一顿。
叶卫国总是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直到领导气出得差不多了，他才面红耳赤地作检讨，保证一定坚决改正，下不为例，但过不了多长时间，同样的问题又会重复出现。
赵国栋为这些事情伤透了脑筋。他对叶卫国横看竖看不顺眼，认为这个人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竖着两只“肉喇叭”，一点儿记性都不长。口是心非，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纯粹他妈的就是个痞子。后来叶卫国谎称独生子女骗取分房资格的事情败露后，赵国栋更是对他失去了信任。
老实讲，叶卫国脑袋瓜子还是挺聪明，只是心思没有用在工作上。而王加根恰恰相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每天只要一上班，他就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干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从不马虎，而且原则性强。大小事情他都亲历亲为，并且能够办得漂漂亮亮。
两相对照，赵国栋自然更信任王加根，更愿意把重要工作和艰巨任务交给他去做。
既然领导信任，话又说得那么直白，王加根再也不好意思推辞，只好把承办安全保卫工作会议的担子挑起来。花了大半个晚上，他起草了《中国A银行孝天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会务工作方案》，送支行领导审定，又召集办公室全体人员开会。他采取逐条列示的方式，把工作事项一件一件分解，落实到人。统计参会人员名单，联系住宿酒店，安排接站车辆，拟定会议用餐菜单，布置会场，印制会议材料，购买纪念品……
虽然会议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天，但要做的事情多如牛毛。既麻烦，又琐碎，容不得半点儿疏忽，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好在王加根思考问题缜密周全，又有多次办会的经验。三下五除二，他就把工作任务明确无误地分配下去了。他询问大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余丰新对采购纪念品的问题提出了疑问。
按惯例，银行召开这种大型会议，承办单位应该为参会人员准备一份纪念品。之前，王加根专门就此事请示过程金林，询问准备什么样的纪念品比较好。
程金林偏着脑勺想了好半天，又跟王加根一起把孝北县的土特产品盘点了一遍。双峰山云雾茶，邹岗太子米，小河玉皇李……比较来比较去，还是拿不定主意。
当他们做出两套方案去向赵国栋汇报时，赵国栋举起右手摇了摇，不耐烦地说：“莫搞复杂了！给每个人买双运动鞋。”
“运动鞋？买什么牌子的呢？”程金林问。
“这还用问？要么耐克，要么阿迪达斯。”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余丰新现在提的问题是：参会人员有男有女，每个人的脚尺码大小不一样，这运动鞋如何购买？如果逐个逐个地去询问和统计，工作量实在太大，他搞不过来。
“能不能把统计参会人员和鞋码尺寸的事情交给保卫股？”精明的胡蓉提示两位主任，“由他们摸清情况，我们负责购买。”
余丰新觉得这个主意好，马上表示赞成，
袁冬梅噘起嘴巴子，狠狠地剜了胡蓉一眼。
这一细节恰好被王加根看到了。他知道，袁冬梅是因为胡蓉把皮球踢给她男人而心生不满。不过，他觉得胡蓉的建议还是有道理。保卫股作为配合部门，总该做点儿事情吧！更何况，他们原本应该是牵头部门。他马上去找程金林，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办公室和保卫股都是程金林分管。不管哪个部门做事，最终兜底的都是他这个副行长。王加根又有理有据，他提不出反对的理由，于是他把叶卫国叫到一起，协调这件事情。
出人意料的是，叶卫国答应得非常爽快。他还主动提出，运动鞋的购买和发放也由保卫股负责。
程金林犹豫片刻，没有答应：“买鞋子还是办公室去办！”
不过，最终联系购买运动鞋的，既不是办公室，也不是保卫股，而是信贷股负责。这件差事由赵国栋行长拍板，交给了姚丽琴。
为什么让姚丽琴去购买运动鞋？赵国栋的解释是，要把银行大宗购物项目作为争揽客户、拓展业务的手段。一次性买这么多鞋子，就应该与商家谈判，要求他们到A银行来开户，或者让已经开了户的客户来存款。总而言之，买鞋要与组织对公存款挂钩——这事自然由对公存款专管员操办比较合适。
听过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程金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说话，算是默认。余丰新却气得吹胡子瞪眼，心里特别不舒服。什么争揽客户、拓展业务？什么与组织对公存款挂钩？说得那么好听，实际上就是为姚丽琴提供获取利益的机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加根觉得无所谓。在他看来，鞋子只要有人买就行，至于谁去联系和操办，领导怎么安排都可以。他甚至对余丰新的过激反应有点儿不理解：让姚丽琴买鞋，还能省你不少事，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这次当作纪念品的运动鞋，由支行保卫股提供数量及尺码，交姚丽琴购买，再由保卫股发放，办公室完全没沾边儿。结果呢？这次会议组织工作各方面进行得都比较到位，唯独在纪念品发放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会议代表每人一双鞋——这个没问题，叶卫国还给支行保卫人员每人发了一双。赵国栋看到司机小丁和两名经警穿着崭新的耐克鞋跑进跑出，心里格外不舒服。这些人不是会议代表，凭什么领取纪念品？他准备散会之后再找叶卫国算账，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谁给他的权力？
会议结束后，按惯例有丰盛的晚宴。在吵吵嚷嚷互相敬酒的时候，花园镇派出所所长走到赵国栋身边，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责备：“赵行长不够意思啊，怎么连纪念品都舍不得给我们？”
赵国栋一楞，非常意外的样子，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对于邀请来的客人发不发纪念品，市分行没有明确意见。保卫股在统计运动鞋的数量、款式和尺码时，只询问了银行系统参会代表，没有考虑政法系统的参会人员。现在别人主动提起这件事，他感觉非常没面子，脸红一阵白一阵，马上道歉：“我们是第一次承办这么大规模的会议，组织工作难免有疏忽，请领导原谅。”
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把王加根、余丰新和叶卫国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责问道：“为什么不给县公安局和镇派出所的参会人员安排纪念品？保卫股人员凭什么领取运动鞋？”
王加根和余丰新面面相觑，摸头不是脑。
叶卫国显得比较镇定，嘻皮笑脸的回答：“我以为会议工作人员都有纪念品。他们三个为了统计参会人员名单和鞋子尺码，电话都打破了。这次召开的又是安全保卫工作会议，我造表时，就把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写上了。如果赵行长认为不合适，我就让他们把鞋子退回来。不过，鞋子他们已经穿过，可能有点儿脏。”
这种人，简直就是流氓和无赖！
鞋子已经穿过，退不能退，换不能换，再给其他人更不合适。更何况，发都发了，再去收回来，不是明摆着让他赵国栋当恶人！几个保卫人员背后说不定会骂他祖宗八代。
赵国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燃，深吸了几口，用平缓的语气说：“已经发出去的鞋子就算了。再去收回来，搞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县公安局和花园镇派出所来的人，包括司机，每人再去买一双鞋，叶卫国负责送给他们，还要向别人道歉！”
叶卫国唯唯诺诺，连连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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