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瞬间有些茫然。
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让人很不舒服。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中所想,老太太捏了捏我的手心,呵呵傻笑了两声。
她说:“算了。”
过往种种,都算了吧。
还是算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把老侯爷和她儿子的尸体从地底下拖出来,再抽一顿鞭尸吗?
去侯府门前狠狠地唾骂两口吗?
这样也许真的能疏解她心中的郁气,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算了,还是算了。
纵观前半生,走到头来,她的一辈子好像也只能算了。
我犹豫了一下,“你女儿她其实……前几年在你儿子考取功名后不久就嫁给了一个举子,那个男人一开始的时候对她还不错,后来接连纳了几房小妾,还堂而皇之地把外室接进了府。”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
即便知道当年的事各有难处。
即便她的子女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可我还是想把他们的结局告诉她。
不为别的,只是想让她明白,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那双儿女沦落到今天是他们罪有应得。
我垂下眸子,声音有些沙哑:“他的那些妾室都不是什么善茬,把你女儿磋磨了好一顿,这次侯府出事,她的夫家索性给了她一纸休书。”
而且,出于私心,看到曾经有负于婆婆的人们下场凄惨,我是真的开心。
真心不应该被辜负。
即便负了她的人里包括她的亲生孩子。
“她无处可去,所以才会被牵连,一起被流放到这里……”顿了顿,我抬眸,小心翼翼,“你要去看看她吗?”
老太太愣了愣,古井无波的眼中隐隐有涟漪浮现,半晌,她还是摇了摇头。
我松了口气。
似乎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本应该觉得畅快的,不知怎么,胸口闷闷的。
哄着老太太吃了一小碗鱼片粥,我温柔地亲亲十五的小脸,待她们都睡着了,转身,面无表情地出了门。
那股子想要摧毁一切的暴虐情绪又来了。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
婆婆的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我面前闪过,看得我越发心口发酸。
怎么会这么苦?
怎么能这么苦。
看到我凭空出现在屋子里时,秦书瑶是错愕的,看着我靴子上的一片血迹,她生生咽下了口中呼之欲出的尖叫。
真像啊。
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眼睛和鼻子很像她,其他的地方大概都是像他爹了。
真让人讨厌。
和她无言对峙良久,在她怀里的女婴吮着拇指哼哼唧唧地往她怀里拱时,我似乎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宋百岁,我该怎么给你报仇呢?
婆婆,我该怎么为你出气呢?
你的孩子已经有孩子了,她也为当初认贼作父付出了代价。
似乎该得到惩罚的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那你呢?
谁来为你讨回公道呢?
我吸了吸鼻子,强忍下去那股子没来由的酸涩,趁着她怀里的女婴还没醒,反手抽了她两个耳光。
秦书瑶被我打懵了,灰扑扑的小脸上此刻满是错愕,习惯性地流出了眼泪。
美人落泪,也是好看的,她抿了抿唇,娇娇弱弱却又带着几分倔强,抬头看我,“我与姑娘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打我?”
如果说刚刚她只有五分像婆婆,那现在就是十成十的像了。
我有一时的恍惚,回过神来,冷笑,“打你不认亲母,打你忘恩负义。”
秦书瑶的脸色瞬间惨白。
几乎是须臾之间,她就明白了我说的是什么。
妇人嘴唇嗫嚅了两下。
她已经成婚十几载了,即便是保养得再得宜的脸庞也依然会留下岁月的痕迹,眉眼染上愁绪。
当初放弃母亲实属无奈之举。
可她也只是想过更好的生活而已。
她其实很早就知道那位宋姨娘是自己的亲母了——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每次看到姨娘偷偷看自己却又生怕被发现的模样,她都没来由地觉得好笑。
姨娘的杏仁糖很好吃,姨娘身上也香香的,姨娘是她的亲娘。
她对此感到幸福。
直到那天,夫人派来监视她的嬷嬷发现了宋百岁的小手段,看到秦书瑶桌子上的小玩意,每天不重样的新发髻,冷笑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夫人。
那之后的事情,秦书瑶甚至不愿意去回想。
夫人宽厚,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容忍别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在那个雨夜,雍容华贵的世家小姐第一次在秦书瑶面前展现了与以往的“慈母”形象截然相反的,狠厉的一面,即便她和哥哥哭着求情,即便她把头磕破了说以后再也不见她了。
可是皮开肉绽的姨娘还是被丢了出去。
雨幕寥寥,她看不清母亲的方向。
她甚至还没有正式地叫她一声“娘”。
那一刹那,她心如死灰,终于认命。
从此,她学会了隐匿自己。
在拥有绝对的力量与强大之前,过多的爱与自由只会把自己推上绝路。
在知道我是为谁而来时,秦书瑶几乎是一瞬间落下泪来。
真好啊,母亲还活着。
真好啊,母亲有人重视着。
可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她。
秦书瑶哭的期期艾艾,“我也不想的,可我没办法。出嫁从夫,我的夫君不允许我认回我娘,我能怎么样呢?”
“等我想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搬到了哪里,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她,我想接她回来,我想说我可以和离,可以带着她过好日子了,以后就我们娘俩。”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她哭得声嘶力竭,丑态百出,“可是我不能那样做,我已经有了孩子,我得为孩子们打算,她们不能有一个出身通房的外祖母……”
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她再也不能不管不顾。
很多时候她都在想。
要是没嫁人就好了。
要是当初和娘亲一起走就好了。
可她不能。
哥哥想为娘亲正名,她想为娘亲获得更多的财富。
可是在这条路上,她终究还是被权势迷了眼。
我听的不耐烦,“够了,你有千般委屈,那也都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认亲母,这是事实,你无可辩解。”
“是,你给了她银票,也是你偷偷找人给她做了路引和户籍,否则凭侯府的本事,想搞死一个姨娘轻而易举。”
“那又怎么样?你不还是想和她一刀两断?”
“再者,”我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下来,“你如果真的想认她早就认了,别拿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借口,你究竟是发自内心地想认回她,还是因为你现在走投无路了?只有她了?”
仿佛是被扼住脖子的鸡,她一瞬间失了声。
她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想接母亲回来的,这些年来她走南闯北,已经赚了不少钱,可她刚要有所动作,就被父亲指给了后来的夫君。
她想着嫁给谁不是嫁呢?
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只要她清醒,只要她坚守本心,不怕以后的路不好走。
那时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可她不明白一个道理: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终究还是把十六岁那个名满京城的自己弄丢了。
瘫软在地上,秦书瑶无声地流着泪。
我不愿再看她,提起裙摆大步迈了出去。
胸口的那口气还是没有出来,我咬牙切齿的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那里突突的跳,弄得我有些头疼。
要不干脆把婆婆儿子和那个侯爷的骨灰挖出来挫骨扬灰算了。
最终直到他们收拾行囊,继续前往岭南,老太太也还是没来见她。
我倒是去凑了个热闹。
秦书瑶此时梳着妇人发髻,穿着灰布麻衫,眼神懵懂地在人群中找着什么。
她大概是想到了,我作为村子里的人既然知道她母亲的事,那么她母亲也一定就在这个村子里。
只是不愿意来见她罢了。
可能就连秦书瑶自己都不知道,她这幅茫然张望的表情像极了她小时候偷偷在假山后面等姨娘来给她送吃食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人潮渐渐褪去,她的眼睛也慢慢黯淡了下来。
半晌,秦书瑶苦笑了一声,在石阶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长命锁,跟着人流往前走了。
她的怀里还抱着稚嫩的女童,小女孩看起来跟十五差不多大,咿咿呀呀地搂住她的脖子不知在说些什么。
秦书瑶抱紧女儿亲了又亲,最后回看了一眼这个村庄,似是要把什么东西铭记于心一般,下一秒,背脊挺直地走了出去。
她也曾惊才绝艳,也曾不输男儿,最终却耽于情爱,甚至对自己的母亲不管不顾。
那个皮肤白白的女孩子说的对。
她是坏人。
是畜生。
可她愿意改。
这世界上没有母亲会怨恨自己的孩子。
她一定要重新来过,让母亲再次接受她。
秦书瑶要认真地告诉母亲自己这些年的见闻,再扑进她怀里忏悔。
她一定有再回来的一天的。
秦书瑶对此深信不疑。
在这件事之后不知道怎么的,老太太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仿佛是放下了什么执念一般。
长久以来吊着的那一口气儿最终还是散了。
她的身体一直以来都是不太好的。
许是早些年间生下的那两个孩子让她大伤元气,老太太的肚子如同一个干瘪的麻袋,皱巴巴的,像是老槐树的树皮,之前有一次她洗澡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了一眼,给我吓得汗毛直立。
我迟疑着问她,“真的只是生了那两个孩子才造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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