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遥最终还是没买鲱鱼罐头，而是叫了一份保守的番茄肥牛饭，还有一杯迷幻的酸梅烧鹅拿铁。
用飞快的速度吃完喝完之后，楚遥才发现屈问一直盯着那杯酸梅烧鹅拿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楚遥问道：“你想试试？我再给你点一杯？或者你试试这家店的冬瓜金桔咖啡、话梅咖啡、陈皮拿铁、绿豆沙拿铁……这些我都试过毒，真的很好喝！而且很有地域特色！”
屈问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在想，你以前就是一个很离经叛道，很爱尝试奇怪事物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公务员的日常……说实话，我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你看起来，是我们之中最不可能被体制束缚的人。”
其实这个问题，其它朋友也问过她。
她高中时一边建“夜游魔法师的奇妙之旅”社团，一边和哥特摇滚艺术家谈抓马度百分之两百的跨国恋爱，做了很多疯狂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刷新亲友团的认知。虽然她自认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不可外传的事，路人一概不知。但是，光是半夜在宿舍天台聚众画魔法阵，公开课上怼老师，民主评议会上怼校长这种“光辉事迹”，就足以给大家留下“这人讨厌规矩讨厌权威”“这人跟体制不相容”的印象了。
这样的她当然招来了很多非议，但也加强了“同类相吸”的后果，让她在陌生的环境里很快和发小屈问以外的一些人缔结了深厚的友谊：可以一起大哭一起大笑一起密谋一起发疯一起旅游一起开睡衣派对一起畅想未来，可以互相嫌弃但是绝不允许别人让对方受委屈，哪怕前一天吵得不可开交，隔天也像无事发生。
这些朋友后来几乎是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体制外的工作，哪怕有机会进去，也是避之如蛇蝎，相比之下，她这个曾经的叛逆者领头人，竟然被未来城“收编”了，很难不让人震惊。
得知她正式成为基础教育司一员时，反应最激烈的，就是曾经的夜游社核心成员，景嵬和昭酒——她们一前一后打电话骂她是叛徒，然后默契地跟她绝交了三个月。
她没有多解释，她们也默契地没有问，是什么让一个曾经口口声声喊着要当自由艺术家的人，被体制收编了呢？
她不想多解释，但是现在屈问提到了，告诉她也无妨。
“你记得我们高二的时候，学校弄了个民主评议会吧？让大家踊跃提交提案，建设更好的校园。”
“我的提案虽然被选中，但是最后被校长否定了，拒绝理由是：此事有专人负责，无需同学操心。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两个月之后，本区教育局发了一条跟我的提案差不多的通告，让所有学校执行。然后，我们校长在两天内，就把这件事办妥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所谓的民主，还真是脆弱，要是没有决策权，想要改变环境，碰运气的成分居然这么大。要想让领导听话，果然只有成为领导的领导才行。”
屈问闻言，皱着眉：
“这件事，你没和我说啊。我代入了一下，换了我，顶多骂骂校长。你呢，就是喜欢升价值，所以才会那么容易心累吧。”
楚遥笑道：
“可是，这就是我啊。我这种天性已经很不讨喜了，要是连我自己都否定自己，不就太可悲了吗？我有幸能遇到许多鼓励我发挥这种天性可贵之处的人，如果随便就把它放弃了，不就太对不起她们了吗？”
“很多像我的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获得自信，都在讨厌自己，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用更轻松的方式思考，反省自己是不是一直给身边的人带来负担。可是，这样宝贵的自信，我却在青少年时期就获得了……我不想浪费掉它，只想让它变得更强大，更游刃有余。为了逃避每天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的思想负担，就放弃它可能擦出的所有火花，逼迫自己用最轻松的方式去思考……这对我来说无异于自杀，我不想这样。”
屈问叹了口气。
“你总是有很多道理。你的道理当然没问题，可是作为朋友……我不想管那么多道理，我只希望你快乐。”
“可是你工作这三年，真的快乐吗？……你最近气色很差，这个骗不了人。”
楚遥笑道：
“你只是刚好赶上我气色不好的时候罢了。我的工作虽然辛苦，也有很多烦人的事，但我从未后悔过。每次觉得心态要崩的时候，我就安慰自己：你是主角，主角总得经历一些磨难的，这样，最后享受到的胜利果实，才分外甜美。”
屈问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认真地说道：
“我只希望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累了，可以来投靠我，我永远是你的退路。”
楚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说点破坏气氛的，你每次写论文都要批驳一个前辈的论点，开学术会议的时候也没少当众质疑教授们……照这么下去，你混不下学术圈跑来投靠我的概率还更高点……当然，我会在那之前努力当上大领导，帮你净化学术圈……”
屈问翻了个白眼。
“刚才那句话当我没说。”
说完，她伸了个懒腰。
“和我说说你那个游戏吧，我倒想知道，离经叛道的你在现有的保守审核制度下，整出了个什么奇怪玩意儿。”
接下来，屈问飞快地提出许多问题，楚遥也飞快地回答她。
“没错，虽燃的部分基本都是小欧写的，毕竟我本质上是个不可燃物……比如称王称霸这种大众爽点，让我来写我会觉得非常痛苦，因为我想到的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和令人崩溃的社交量，还有各种各样的管理难题，还得防着底下人造反……我写不出那种很沸腾的感觉，真的。我很羡慕能不带什么感情，只依靠技术就能流畅写作的人，但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写不出我不相信的东西，硬要写就会写得很别扭。”
“对于一些我很想保留但是大概率没发过审的剧情，我会把它弄成隐藏剧情，必须自己触发一些条件才能召唤出来……审核团里的敌军不会想要触发那些条件，毕竟他们的思维跟游戏里的反派差不多，怎么会想到那么刁钻的对付反派的方法？友军就算触发了也没事。”
“肯定也有怎么藏都过不了的设计……其它的删了就删了，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保留冥府佐政官这个true end……原本英台副本的理想设计应该是英台解决完人间的遗憾，就回到冥府辅佐阎蜜女王的，我还列了具体的改革方向来着，还有培养走无常的方案……但是那一部分因为被批驳'倡导不良价值导向'，被梁锐这个贱人亲自否了……我不服气，亲自去问到底是什么导向冒犯他了，他居然说是因为迷信的成分太多，而且有诱导青少年轻生的嫌疑。我都被他气笑了，他手底下还有人直接把主角设定成无常呢，其它角色也全是神神鬼鬼，他怎么不管管？”
“喂，我也想写点简单安全的东西啊！可是我的手它不听我使唤啊！……最绝望的是我自己好不好！你怎么还幸灾乐祸呢……？！”
“最喜欢的女主角……啊，是爱丽丝，但爱丽丝不是民间文学的产物，是作家个人的创造，所以很遗憾，她不能被写进来……可恶，早知道当初写立项书别把关键词卡死在民间文学上了……”
“虽然每个副本的故事其实是有联动的，但是不打出true end可能体会不到这点……我特地埋了一条看似老套的前世今生线，是为了突出被迫害女主角们的命运共同体关系。”
“同一个大背景下，每一个副本的true end，女主角都能比上一个副本获得更多权力和自由，影响力也会提升。织女只能带着少部分人逃离污浊的环境，蓄势待发，白蛇和英台已经可以在明面上揭露权威的罪恶，让更多人开悟，叶限的true end是成为统治数十个海岛的女王，第五个副本的女主角，true end是成为全境最强守护神。”
“没有说名字，是因为第五个副本的女主角本来就没有设置名字。猴女婿这个类型的传说，女主角没有具体的名字或是代号，每个地方的传播者都会给女主角取不同的名，或者直接叫她'三姑娘'之类的。”
“你问为什么民间传说里大部分主角都是家里最小的？这你算问对人了，我专门查过这个！因为长子长女继承制的长期盛行，多胎家庭最小的孩子基本上分不到什么，大众深表同情，所以在虚构的传说里给这些人更多资源，并通过丑化上面的兄弟姐妹来发泄怨气……”
“当然啦，我觉得深表同情的应该就是没继承权的那些人。旧时代又不讲究少生优育，ta们的人数肯定比有继承权的多多了，编起故事也声势浩大，就算偶尔有一些最大的孩子当主角的传说，也被淹没了……”
“为什么要选一个无名女主角？当然是因为这个类型的传说影响力够大啊！”
“虽然是差不多的剧情，但根据男主角物种的不同，它还被分为'蛇郎型传说'和'猴女婿型传说'，每一型的流传度都很高。”
“虽然有学者认为这一类传说的主题是'爱可以消除兽性'，但我对此无法苟同。”
“国外确实有那样主题的传说，只要对比一下，就知道两者间有重要的区别。”
“在中世纪时代，西方诸国流行过许多关于魔女的传说，其中就有'魔女被爱感化，从狰狞的妖身变成美丽的人身'这样的。可是感化魔女的人，都是无意间遇上她的，也没有强迫或诱骗她去做任何事，因为担心惹怒她。在这种叙事中，女主角至少在战斗力上是强势方。”
“可是看看我们本土的猴女婿传说和蛇郎传说，那算个什么感化啊？要么就是让小姑娘的爸爸把她作为抵债物，要么就是骗无知小姑娘为了一点好看的东西跟他签订婚约，真是烂中更有烂中手。”
“这种传说里的女主角，面对可怕的兽形男主角，也没有丝毫抵抗之力，最后是靠着一张美丽的脸，还有温顺的性格，赢得了对方欢心，莫名其妙就解除了对方身上的诅咒，让他变成了人。要不，就是为了帮助对方解除诅咒，拿命去冒险。”
“但凡没套个传说的壳子，这种剧情都值得上反诈节目或普法现场……还有反PUA案例交流会。”
“最可怕的是，直到现在，这种桥段还在恋爱文里占一席之地，很难说是不是受到了传说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女孩就要在爸爸欠债的时候，无私地用自己去抵债；好女孩就要嫁蛇随蛇，嫁猴随猴，不能反悔，从一而终，并用自己的美丽和温顺去讨好丈夫，感化丈夫，还要随时准备为他赴汤蹈火——哪怕她和丈夫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而且她丈夫是个真的有可能把人弄死的危险分子；男性骗婚也没关系，恋爱中的小情调嘛，骗你是因为太爱你了；女性为了一点甜头出卖自己也没关系，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漂亮东西呢？反正只要擅长讨好男人，最后想要的都会有。”
“没错，不能用新时代的眼光去过分苛求旧时代的传说三观正常，可是新时代都那么久了，这种旧时代毒瘤还是那么流行，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传说从来就不是纯粹娱乐之物，它从诞生之初就有教育、维/稳、增加团体凝聚力等重要社会功能，而且这些才是它的主要功能。在阶级社会诞生之后，它更是成了统治工具。即便传说在后世被娱乐化了，它作为无形思想控制工具的作用依然存在，而且很有效。不管怎么乐观，实际上到现在为止，真的会把流行的虚构读物导向当真的人，并不在少数。”
“我们现在能在课本和通俗读物里看到的传说，女主角几乎无一例外的乖巧、无私、擅长忍耐、以德报怨，随时准备为爱牺牲，而且绝对没什么野心，甘愿当男人的贤内助。”
“但事实上，传说里的女主角形象并没有那么单一，只是那些活得自我，懂得反抗，勇敢逾矩，志存高远的，都被有意地隐去了，或者被边缘化，成为小众书籍里寂寞的点缀。”
“在一些'美女与野兽'传说的版本里，女主角自己设计杀死了骗婚的野兽，获得了自由。我以前以为，我国编通俗读物的人从不选这种版本，是不想弘扬暴力。可是后来我发现不对，如果是这样，怎么男主角虐杀配角，折磨妻子的剧情都照选不误呢？说到底，这就是背后的双标价值观在作祟：男人可以坏，女人必须好。”
“除了这个，我还看过很多更离奇的叛逆女主角：比如跟儿媳妇表白的婆婆，在最美公主选举当天怼了评委一顿，转身离国去当游侠的公主……但是出于一些不言自明的原因，这些叛逆的女主角没法被更多人认识到，我真觉得可惜。”
“因为被流行传说毒害了，所以觉得所有传说都是垃圾，从此避开一切传说，这样的人，我也替ta觉得可惜。但人各有志，我毕竟不能强求谁都像我一样，对传说如此有热情，大浪淘沙地拣出那些被遗忘的闪光版本……所以，直接成为有权改教材，有权决定通俗读物走向的人，是最好的。”
……
楚遥说了很多，屈问都耐心地听着。等她说完以后，她笑着回道：
“现在我相信你是真的快乐了。”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在发光。”
作者有话要说： 2023.10.28
提案那个事儿，它确实发生过，在我身上。
2023.10.31
绿豆沙拿铁真的很好喝，别的我还没试过，有机会试试。
2023.11.02
补充了第1.3.4.5个回答
修改了一下打错的单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