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蔓是在夏季的一个大雨天被接走的。闷热的空气被大雨浇透,黏腻地贴在她身上。
她抱着书包,被母亲和弟弟挤在车座中间,低着头,不知是因为窘迫,还是那点可怜的自尊。
母亲尖利的声音轻易就划开了车厢原本静谧的气氛“哎呀,麻烦你们了,还特意来接一趟......这点雨不算什么,小丫头就是娇气!”说着就狠狠拍了一下佘蔓的肩膀“说谢谢啊!木头脑袋!”
佘蔓被拍的往前一晃,撞上了副驾驶的座椅,不小心碰到了佘育光又被剜了一眼。肩膀的钝痛随着脊髓爬升,凝滞的空气把时间拉长,她麻木得盯着起皮的手指无意识地扣了一下。
车内是暗得,内饰也是沉沉的黑色,母亲的话像是阴天压下来,慢慢的,指尖渗出了血丝,顺着皮肤纹理蔓延开,殷红的刺眼,像是父亲被带走那天头上流的血一样。
“谢谢。”佘蔓低声说。
前座的人侧过一点轻轻颔首,并未出声。
空气就又陷入了死寂。
雨下得倾盆,偶尔伴随着轰隆的雷声,这个时间她的同学们都已经坐在教室备战高考,冲刺光明的未来,只有她。佘蔓扭头看向窗外,绿化带被窗上的水雾模糊割碎,她看不清路,迷迷蒙间就想起了那天。
天将黑未黑,佘蔓刚迈入家门就对上了那几双饥饿的眼,绿油油的,像是等待猎物的鬣狗。
场面在回忆里被不断放大细化,佘才的脸涨得通红,是昏暗屋子里的第二道色彩。
佘蔓在母亲的示意下回到房间内,老房子的隔音实在差劲,佘蔓靠着门坐在地板上,凉意窜进身体激起一阵战栗。
父亲嗫嚅着“当时你们不是说...不会出事的么...不然我哪敢签字...”
开水注入茶杯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是倒计时的沙漏。
然后就是一阵闷笑。
佘才搓着手,几乎在恳求“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娃娃还在上学呢,要是我知道能...”他嘴中囫囵了好几个字,斟酌的用词,生怕激怒了眼前人“能出这档子事,我肯定也不会答应...对吧...”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乐事,震耳的笑声锤进了黑透的夜。
“你不答应?”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得唾沫横飞,“问你,那是礼貌,是流程,你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佘才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着,听着男人的嘲讽。
接着是一阵安静,佘蔓只听见“咚咚”几声,像皮鞋敲地的声音,她以为那群豺狼虎豹终于走了,于是小心翼翼拉开一条门缝——
却像被从天而降巨大的力重重地压在原地一样,浑身发麻,过电的感觉从脚底传来汇聚到眼眶。
麻得她鼻酸,却发不出声音
终于从喉咙缝中挤出了一丝哼鸣,她死死捂住嘴。
佘才,那个在母亲面前永远怯懦却教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能失了骨气的男人。
脊梁像被踩弯的稻谷一样匍匐在地板上。
额角的血蒙住了他的眼,透过一片猩红,他看见了门缝中小小的一张脸,硬是挤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慢慢不怕...”
像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回忆戛然而止。
“到了。”
顺着声音,佘蔓终于抬头看向前方。
光把她刺的睁不开眼,于是又被迫低下头去。
到了,她的未来。
她和弟弟被带到后院,大人们都留在了正厅。
佘育光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佘蔓皱了皱眉低声喝他“你不要乱动别人家的东西。”
佘育光瞥了她一眼,下一秒刻薄的话就钻进耳朵“什么别人家的,你不马上就是别人家的了?装货。”
佘蔓攥紧书包不再说话。
母亲不爱她,佘蔓是知道的,从小就知道。也许是因为怨恨明明小时候自己没有看好弟弟让他溺水,也许只怨恨她是个女孩。自从佘育光出生后她能得到的母亲的眼神就越来越少,她最开始乞求母亲能看到,后来希望她能出现在母亲的余光里,到现在,成为佘育光的背景板。
佘蔓望着佘育光吊儿郎当的背影,母亲怨毒的面容就历历在目。
“丧门星!”
“你两只眼长到脚底板上去了?让你看弟弟,你看哪去了?”
“你弟弟活不了你也别想好过!”
“......”
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回。母亲食言过很多事,唯独“不让她好过”做到了。
佘才进了监狱,走之前嘱咐陈希望好好照顾两个孩子。
那伙人走之前慢悠悠地说“你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也不容易,老板说了,他可以帮你带。”
惊雷落在小小的屋子里。陈希望人抖得像门口被风吹起的帘子摇摇晃晃下一秒就要随着风去了。
那双粗糙的,有力的手捂住了脸,颤颤巍巍的声音就从指缝中挤了出来,“那真是...”
佘蔓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那架势是要把沙发坐出一个永久散不去的印子,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在这个家存在过一样。
“那真是...麻烦靳老板了...”
陈希望把她推了出去,这是佘蔓意料之中的事情。不管是因为她曾经没看好弟弟,还是因为她是个女孩,陈希望总有一大堆的理由。
来这里的前一天晚上,陈希望罕见的做了一桌子菜,竟还有两道佘蔓曾经无数次撒娇想要她做最后也没吃到嘴里的。
陈希望说“你是个女孩,人家不会太提防的,小光不行的呀,男孩子去了总是会被排挤的。”说着往佘蔓碗里夹了一筷子肉丝,“你长得漂亮,你过去,多哄哄,说说好听话,日子会难过到哪里呢?人家条件那么好,指甲盖里的泥都得是金泥。”
雨慢慢小了,佘蔓站起身走到屋檐边,整个院子被淡淡的水汽笼罩着,阴冷潮湿无孔不入,顺着单薄的T恤钻进骨头缝。
“发什么呆呢,妈叫了。”佘育光戳了戳她的肩膀,佘蔓点点头朝着门口走去。
短短几步路,佘蔓却觉得每一次抬脚都好似千斤重,落下时又踩在了刀尖上,她不敢回头看,怕真看见了走过来的一地血迹。
陈希望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身后是屋内暖黄的灯光,薄薄的一层晕染着她的轮廓,柔和得不像她。
佘蔓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只是嗓子好像被汹涌的潮水堵住,窒息感让她迫使她深呼吸。
她走得很慢,陈希望也没有催,只是等待。
等到佘蔓真的走到了母亲面前,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陈希望。
隐忍的,委屈的,脸颊被水浸泡过一样亮亮的,眼眶又红得似初升的朝霞,温柔地看着她。
佘蔓才明白什么是如鲠在喉。
才想起来,自己想说些什么。
无数次祈求的目光,在将要失去的时候才终于落到她身上。
“妈妈,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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