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跃绷着脸，那双平日里纯净温润的狗狗眼，此刻却泛着冷光，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把陆洵也钉在原地。
这可是涉及同性与异性与道德与法律层面的问题。
不能儿戏。
陆洵也短暂一怔，很快便回过神来，往蒋跃身侧靠了靠，大腿贴着大腿，按下语音。他也不知道程昭意想谈什么，下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们是合适，仅仅只是合适。
跟他父母一样。
一阵嘟嘟声后，话筒中传来隐约的女声。
蒋跃听不清对方在讲些什么，只能使劲伸长脖子往陆洵也那边靠。陆洵也用手背推开几乎贴到他手上的毛绒脑袋，手机点成外扩，又按了两下音量键。
“……所以，我想你误会了，陆洵也。”程昭意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来，声线悦耳轻柔，咬字却是干净利落，不拖沓：“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同类人，很自然地接纳长辈的撮合，并不排斥与你交往。在我的婚姻观里，最理想的状态是找到一位理性、成熟的伴侣，事业上相互扶持互相成就，这人可以是你。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你更倾向于感性的相处方式。看不出来阿，陆洵也，还是个恋爱脑？谢衡他们知道么？”
“……”陆洵也手指在外扩的按键上迟疑了会儿，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继续往下听。
“我不建议你以情感作为婚姻的主导判断和标准。爱与不爱有那么重要么？即便你选择与所爱之人步入婚姻，接下来的日子真就如你设想那般美好，不会变不能变么？说白了，结婚证就是张合作契约书，选择性情相契，目标一致的伴侣，或许比怦然心动的恋人更来得长久，也更经得起时间的波澜。”
“但你执意如此也没什么关系，我会负责好我爸妈那边的思想工作，以后更不必躲着我了，我还觉得你配不上我呢陆洵也。”
陆洵也往后一靠，“确实是。”
“至于陆叔和桢姨，你自己看着办吧。”
程昭意挂断了电话，陆洵也抬头，看向旁边听到一半便失去兴趣，转而躺到沙发上玩起手机的蒋跃。他欺身向前，压了上去，胸膛抵着胸膛。
蒋跃被压到喘不过气，用手机拍了拍陆洵也胸口，“太重了……”
陆洵也抽出蒋跃手中的手机，丢掉，屈肘撑起上半身的重量，蒋跃这才稍稍得以呼吸，却仍被牢牢困在沙发上，无法动弹。
“听到了？”陆洵也问。
蒋跃挠了挠脖子，听起来大概是一个双方家长同意，但当事人不同意的相亲故事。
虚惊一场。
原本也没什么，但他要求要陆洵也当着自己的面接听，陆洵也还给他开了外扩，他又恰好听到“陆洵也你配不上我”这种话。
这就很尴尬了。
蒋跃的视线游移不定，最后干脆看向天花板，躲开陆洵也近在咫尺的目光。
陆洵也将蒋跃的脸强行掰正：“还想知道什么，你说。”
蒋跃抿了抿嘴，“你……你都和男的这个那个了，她她她知道你这些事儿嘛？”
“不知道。”陆洵也说。
“哦……”蒋跃拍了拍陆洵也肩膀，“那被甩也是迟早的事儿，你也不用太难过。”
陆洵也原本想捏住他的脸，但是蒋跃上颌还缝着线，转而用指尖戳了戳他额头，“站哪边的？”
蒋跃拍了拍自己胸口：“良心这边。”
陆洵也顺着蒋跃的动作，搓了搓他胸口的衣服，纯棉材质的，摸起来手感很好，“你有比这件大一号的衣服么？”
“有是有，但你要衣服干嘛？”
陆洵也直回身，拿起边上的手机，连续按了两下X键才缓缓开口：“洗澡，刷牙，睡觉。”
蒋跃瞳孔睁得滚圆，难以置信地望着陆洵也：“你的意思是，你今晚要在我的家里我的床上睡觉？！”
陆洵也垂眸瞥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你要让一个上了一整天班，下班还要爬九楼给你看伤口的人，再下一次九楼回家？”
“良心呢，蒋跃。”陆洵也用手机背面拍了拍蒋跃胸口。
蒋跃感到胸口一阵沉甸甸，不情不愿转了个身，像只鸵鸟一样将头埋到沙发里，手又开始不自觉地扣着沙发缝。良久，沙发缝中传来一阵闷声。
“不能剧烈运动，你说的……”
“……”
陆洵也今天没有这方面的**，但蒋跃这话听起来好像还有另一层意思。他往沙发里挤了挤，将蒋跃翻了个面，朝向自己，问：“你是觉得，之前过于剧烈？”
“跟之前没关系，是现在，此时，此刻的问题。术后须知还写着呢……”蒋跃胳膊朝上，使劲伸展腰肢，试图够到沙发边上那张术后须知，衣角跟着他上摆，露出一截细而白皙的腰。他将术后须知撅到手中，攥紧，扯下来，拍到陆洵也胸膛上，“第七条，我记得。”
陆洵也低头看了看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纸，“术后须知，你挑着看的？”
“……”
蒋跃听出来陆洵也话里的意思，说他看了第七条又不看第四条呗。
但他理亏，这事儿还真不好反驳。
陆洵也将手搭在蒋跃裸露的腰部上，帮他拉了拉衣角，“那你喜欢剧烈的，还是不剧烈的。”陆洵也继续追问道。
蒋跃被他的手冰得一激灵，浑身都在打颤，“……我喜欢刚刚好的。”
“怎样才算刚刚好，具体一点。”
这很难讲的……
要从实际出发。
要实事求是。
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量化不了。”蒋跃总结道，“这事吧，它就跟充电一样，对上了电一下子就充进去，对不上则显示已连接待解锁，你懂我意思吧？”
陆洵也手捻在蒋跃的衣服上来回摩挲，细细揣摩了下这句话，“你接触不良？”
“啧……”蒋跃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当我没说。”
陆洵也顿了顿，说道：“那你帮我拿衣服，和这件差不多的，还有牙刷，牙膏也要新的。”
蒋跃垂下头，泄了气，连脊背都跟着耷拉下去，“我只有一个枕头……”
“我不介意。”
…
蒋跃住的是老小区，水压低，花洒出来的水跟0.5倍速一样。陆洵也起码洗了20分钟，才从浴室里走出来。他擦着头发边走向客厅，客厅亮着灯，却空无一人。
蒋跃住处是两室一厅的格局，面积不大。其中一间卧室虚掩着门，从门缝漏出一丝昏沉沉的光，另一间则是关上的。
陆洵也熄掉客厅的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那道暖黄色的光缝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他循着光源走到门边，卧室的门把手是那种老式的圆球形门锁，他轻轻推开，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大次卧。
蒋跃侧躺在床靠近墙的一侧，四肢蜷曲，身体缩成一颗球，像是睡着了。
陆洵也轻手轻脚上了床，从背后抱住蒋跃，手臂环过他的腰侧。他将下颌抵在蒋跃的颈窝上轻嗅，是同款沐浴露的清冽草木香，被子闻起来像棉花在太阳底下蓬松开来的味道，枕头也比酒店舒服得多，带着某种属于蒋跃的气息，比酒店刻意熏染出来的香氛，或是被单上的消毒水味更让人感到舒坦。
蒋跃被身后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你洗完了？”
“嗯，伤口还疼么？”
蒋跃摇摇头，“感觉好多了。”
蒋跃的床是贴墙的，只放置了一个床头柜。蒋跃睡在里侧，陆洵也在靠近床头柜的外侧。他打开手机，调好闹钟，将手机搁回床头柜上，柜面上散放着几张A4纸，还有那支蒋跃从他那顺走的蓝黑笔。
陆洵也拿起其中一张草稿纸，靠近小夜灯细细观看，上面用蓝黑色的潦草线条，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室内布局，看起来像是商业空间的轮廓。他逆着光，反手晃了晃那张草稿纸，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什么？”
光线在蒋跃脸上忽明忽暗，一闪一闪。蒋跃眯起眼睛，抬手遮了遮眼睛：“酒吧的工装设计草稿。”
“酒吧……”陆洵也低声喃喃道，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草稿纸上，角落处记录了一些尺寸数据，而在数字的最下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
“烂泥吧？”陆洵也问。
蒋跃点点头：“嗯，酒吧的名字。”
“酒吧的名字，叫烂泥吧？”陆洵也重复道。
蒋跃仔细琢磨了下陆洵也说这话时的语气，“不好听吗？”
陆洵也想了想，直接跳过这个问题，问：“你刚才说工装设计，这是你的工作？”
“算是吧。“蒋跃挠挠脖子，“我接的私单。”
严谨来讲，他的本职工作其实是无业游民，副业才是工装设计。
“所以你那天说要去努力挣钱，就是去给这家酒吧做兼职么？”
蒋跃点点头，但陆洵也这话听起来怎么透着一股寒碜劲儿？
虽然还没结款，虽然他还倒贴了一大笔，虽然烂泥吧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挣得到钱……
“但我确实努力了。”蒋跃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天花板，又飘回陆洵也脸上，“钱总是会有的。”
为了给自己的话增加点可信度，蒋跃捂着左边脸：“你看，我牙还疼着呢，就开始干活了……”
这难道还不够努力吗？！
蒋跃接着说：“你不知道，我们这行结款没那么快，但是说好流向你口袋里的钱，我分文不差。”他拍了两下陆洵也肩膀，“你就放心吧，陆医生。”
陆洵也的肩膀传来两声闷响，他半信半疑，转头拿起床头柜上的其他纸页叠好。蒋跃的手机半掩在纸张之下。陆洵也将草稿纸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蒋跃手机旁，继而将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
在近距离的光源下，蒋跃手机的使用痕迹愈发明显。不仅四个边角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磕痕，屏幕上还横七竖八地分布着三四道细长划痕，方向杂乱，长短不一。手机的样式也是好几年前的，似乎用了很久。
陆洵也看了一会儿，抬手熄了夜灯。
房间内顿时漆黑一片。
蒋跃下午睡了一个很漫长的午觉，如今又一次醒来，完全没了睡意。
卧室的窗帘没拉严实，微敞开一条缝，月光透过缝隙挤了进来，在墙上落下一道冷白色的光。蒋跃看着那道光痕，思忖良久，转身轻轻推了推陆洵也胳膊。
“陆洵也，你睡着了吗？”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了好一会儿，蒋跃才听到陆洵低声应了句
“没有。”陆洵也的声音像是裹着一层睡意，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其实吧……”蒋跃说，“我也遇到过些人，他们和你一样，选择了爱，也过得很好。”
陆洵也微睁开眼，缓冲了下方才反应过来蒋跃指的是哪件事，“比如呢。”
“比如……”蒋跃脑海中快速将这些年来认识的人回忆了个遍，那些在选择了爱之后还能过得幸福，直至今日的人。
竟然寥寥无几。
也许，也许是因为他不属于那个圈子里的人。
他的脑电波兜兜转转，最终只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我妈。”
“你妈？”陆洵也彻底醒了过来，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清亮不少。
“嗯。”蒋跃点点头，“我的意思是，你的相亲对象说得有些太过绝对了。你们只是对另一半的选择不一样，自然也就走不到一块去。但选择这种事吧，没什么高低优劣孰对孰错，就只是选择不同而已。至于爱的瞬息万变嘛……”
“分道扬镳也好，散伙也罢，皆属人生常态，不必太过纠结。”蒋跃担心自己说的没有信服力，又补充了句：“我爸说的。”
陆洵也转过身，面对着蒋跃，“那你呢，如果是你，你选什么。”
“我？”
蒋跃想了想，这种事他也不是没遇到过。
“我已经做过选择了。”
“什么。”
“我选了——”
蒋跃猛地敞开双臂，像站在滑板上迎风而立般，高声宣告：
“自由呐～～～”
蒋跃的尾音拉得很长，展开胳膊像风一样自由。
陆洵也反手一掀，将蒋跃拍到自己身上的手臂毫不留情地拨开。
“不然我们也不会在杰克酒吧相遇呀，是不是……”蒋跃接着讲，“但话又说回来了，我理解你不愿向家里妥协，也许还有性取向上的考量。但你去同·性·酒·吧只能找到同性，找不到你真正想要的……”
“我没说我选了爱。”陆洵也打断道。
“你也没问我。”他又补充了句。
“怪不得……”蒋跃端着下巴，“我就说你看着也不像那种为爱痴为爱狂的人，怎么会选这个……”
他不由得泛起几分好奇心，又晃了晃陆洵也肩膀，“那你选什么？”
陆洵也转过身，掖了两下被角，“秘密。”
“哦……”蒋跃看着陆洵也的后脑勺，自讨无趣，索性也翻了个身，把屏幕调到最暗，刷了一会儿手机，又一次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连串的梦。梦见自己在桑拿房里裹着羽绒服，梦见变成烤架上的一颗蚕蛹，梦见自己着了火外焦里烫，他又又一次在半夜醒来，因为身后又又又一次紧贴着陆洵也这个庞然大物。他的棉被可要比酒店的暖得多得多得多，硬生生在秋冬季闷出一身热汗。
烦死了！
蒋跃用胳膊肘往后推了推，“陆洵也，你别靠这么近，太热了，我会踢你的。”
身后寂静无声，蒋跃耳边传来的唯有头顶那一阵又一阵平缓而均匀的呼吸声。
陆洵也睡得很沉，很沉。
蒋跃双眉紧皱，在黑暗中思索了好一会儿，肩胛骨上甚至能感觉到陆洵也强有力的心跳，不急不慢地，透过肩骨莫名其妙传导到蒋跃心脏，一下又一下，往他心上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蒋跃双脚突然往前一蹬，探出被窝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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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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