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韩重光塞来的伤药和纱布,秋沉鸾在二人期盼的目光里走进凉亭。
关风词并未回头,自斟自饮,脚边散落了一地的酒坛,桌上还整整齐齐摆着七八个。
她在关风词对面坐下,一时不知从何开口,目光落在他身上,先注意到了他的手。
手上的纱布还是她昨日包的,但现在又染上了新的血迹,血迹已经干涸,显然并未处理过。
她可算知道这伤药是干什么用的了。
关风词抬了抬眼皮,淡淡道:“重光叫你来的?”
“说好在你伤势彻底痊愈之前,上药的活都归我,少一日都不行,看来你这纱布的确是没包够,手也是真的不想要了。”秋沉鸾不等他点头,倾身向前拉过他的手,将掌心摊开向上,里面还有白瓷碎片,光是看着都让她呼吸一滞。
怪不得纱布里还有把镊子。
她小心翼翼地挑着碎片,动作放得很轻很轻。
关风词没有挣扎,任她动作,也没再喝酒,只是静静地看着。
将最后一枚碎片挑出来后,秋沉鸾握着他的手反复看了又看,确认没有其他伤口,才放下镊子,开始为他上药。
伤口与之前的烧伤不同,用的药也不同,鼻尖萦绕着一股发凉的苦味,她下意识觉得这药抹在伤口上应该是痛的。
但随即又不确定起来,因为关风词的手一动不动,仿佛毫无知觉。
她余光瞥了眼地上的酒坛,忍不住怀疑关风词现在神智是否还清醒,不会是醉到失去痛觉了吧?
旧的纱布已经拆下,又一圈圈缠上新的,他的手很凉,应当是在室外坐了许久,那凉意甚至透过她的指尖,浸入心底。
他突然开口,“你上药总算不手抖了,伤口包得也比之前强。”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硬生生给我练出来了,但我希望这种练习的机会还是别再有了。”
他收回包好的手,看了一眼,唇角动了动,轻轻笑了一下,笑中却带着些苦意。
“从前我受伤,阿珮也没少替我包扎,每次上药时都赌咒说下次再也不管我了,可每次我受伤回去,她都来得比大夫还快。”
他的嗓音中有淡淡的怀念,秋沉鸾猜他口中的阿珮,应当就是惠妃。
果然,关风词接着道:“你应当已经知道圣旨的事,惠妃萧珮,她爹是我父王麾下的亲信,父王年轻时常常带兵出征,萧叔也跟着父王南征北战多年。萧夫人早故,每逢出征,阿珮就会被送来王府小住,萧叔待我极好,父王每次往死里打我时,都是萧叔冲上来护着我。后来萧叔为救我父王,死在了战场上,父王便收了阿珮为义女,这些年来,阿珮于我早就与亲妹妹无异。”
他说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有伤不该喝酒,但秋沉鸾觉得他现在需要发泄,于是没有劝阻,反而拿过一旁的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看来韩重光早就算好要找她来,连杯子都准备了两个。
秋沉鸾从前也偶尔会一个人喝酒,但很少喝这么烈的酒,第一口下去就觉得那股酒意直冲天灵盖,呛得她连连咳嗽。
关风词想要伸手去拦,但最终没动,只说:“喝不了就别喝,这是十五年的陈酿,喝多了我还得抬你回去。”
她不肯放下杯子,等那股呛意过去,也学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说来奇怪,喝下去后并不觉得多难受,反而好似把凉风也一同灌了下去,竟觉得脑海更清醒了。
她又倒了一杯,“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何况我们俩指不定谁抬谁呢。”
关风词便不劝了。
也许这样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能有人坐在对面陪他喝酒的,这个人是秋沉鸾,那也很好。
秋沉鸾问:“后来呢?”
后来——
“今上登基之后,一开始对敬王府恭敬有加,但随着父王久病,他慢慢把控朝政,野心渐露,对我也忌惮起来。有一次他来王府,刚好见到我与阿珮一同从城外骑马归来,许是误以为我对阿珮有男女之情,他开始刻意接近阿珮,没过多久,他便对我说想让阿珮入宫,问我的意思。”
“我自然不答应,那日在御书房内,圣旨已经写好,殿外的禁军严阵以待,仿佛就等着我拒绝,便可名正言顺地治我一个抗旨之罪。”
秋沉鸾觉得奇怪,问:“就算王爷久病,可光凭此事他也不至于能要你的命,反而会让敬王府对他生出警惕,他为何……”
她想说皇帝为何要做这么蠢的事,但及时想起来这是封建王朝,就算这个皇帝没什么威信,有些话她也不能说。
但她没敢说的话关风词替她问了出来,“为何这么蠢?呵,因为他压根没想要我的命,只是想恶心我罢了,就像这次——”
他的神情越发淡漠,饮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可我没料到,就在禁军动手之前,阿珮先冲了进来,她跪在我面前,说她倾慕陛下,说他们两情相悦,说她自愿入宫,求我成全。她当时整个人,就像一只决然扑进火中的飞蛾,我无法拒绝,因为我那时才发现,她看关怀明的眼神,当真有情。”
“后来我才想明白,区区数面,能有多深的感情,阿珮执意入宫,分明是为了我,为了敬王府。”
关风词眼睛渐渐发红,眼底的痛意与悔意也越发明显,秋沉鸾意识到他此刻心中情绪定是翻涌如海,眼看手中酒杯将要碎裂,立马攥住他紧握酒杯的左手,轻轻拍了两下,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无声安抚着他。
已经伤了右手,再捏碎一个杯子,明日就真只能等人服侍了。
他也抬头看她,许久之后,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
待他稍微冷静,秋沉鸾才温声道:“你并未做错什么,错的另有其人。”
“是,错的另有其人,但我那时天真的以为,他对阿珮也是有几分真心的,以为无论如何有敬王府在,他就不敢苛待阿珮。可我没想到,阿珮入宫不过短短两年,就被他逼死——他是在拿阿珮出气,想借此给我一个警告。”
“因为卢陵生和岳千杉的死?”
“不错,还因为我没有带回《无上经》。我并不相信什么宝藏,但我不能让有心人利用宝藏生事,若是将东西给了他,定然又会掀起一番风雨,所以我隐瞒了《无上经》的下落。他一连失去两个得力之人,还没拿到东西,偏偏不能奈我何,就借后宫纷争将罪名扣在阿珮头上——”
他说到此处,怒极反笑,“关怀明是个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没有胆子真让阿珮死,他怕我,怕敬王府会反。可他被自己的自卑与猜忌压得快要发疯,所以就借那些腌臜事来羞辱阿珮,想逼迫她与我反目,最好替他杀了我!阿珮不答应,所以云泽宫上下才会被悉数杖毙。”
悉数杖毙四个字狠狠刺中了秋沉鸾。
天子一怒,一言便可断人生死,在上位者眼中,人命只是用来出气的工具。
何其可恨,又何其可悲?!
“阿珮看似柔弱,其实性子最是刚烈,关怀明越是如此,她越不会低头,宁愿自戕也不愿做关怀明的刀。”
秋沉鸾眼前仿佛浮现了一个决绝的女子身影,惠妃对皇帝有情,对敬王府有义,这两年夹在其中何其艰难,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
“我现在好像知道,为什么大燕的局势会如此动荡了,天子失德,视人命为任他玩弄的棋子,乱象已现,他却不思朝政民生,私心狭隘,只顾摆弄权术,偏偏没那个本事,逼反重臣……”
秋沉鸾不知不觉将心里话说出,才惊觉自己受了关风词影响说得太多,但关风词似乎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何不妥,反而认同地点头。
“原本我以为,不出五年,他这个皇帝就会做到头,可如今看来,两年之内,他就得爬到地底下去跪叩列祖列宗,痛哭请罪。大燕有这样的皇帝,怪不得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老头子当初可真是瞎了眼,千挑万选偏偏挑了个最不成器的!只怕整个关氏往上再数三十代都找不出比他还蠢的蠢货和疯子!”
秋沉鸾将心放回了肚子,这位王府公子骂得比她狠多了。
仿佛借着这痛快的一骂,将关风词心里的怒气与恨意全都发泄了出来,他随手捞过一个酒坛,拍开红封,干脆就这样抱着酒坛喝起来。
一坛饮尽,又拿起一坛。
秋沉鸾被他感染,也学着他的样子,抱起酒坛便喝。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胸膛,将深藏的情绪都冲得干干净净。
什么穿书、什么剧情、什么必死的结局,这一刻全被抛之脑后。
人间无限惆怅事,尽付一夜坛中酒。
桌上的酒坛全都见空,关风词又令人送了不少。
秋沉鸾恍惚间还看见韩重光一脸怨念,仿佛在谴责她明明是来劝酒,怎么还真陪关风词喝上了。
喝到后来,她听关风词说起他久病的父王,早故的母妃。
说起天下一触即发的局势,一旦最后一簇火星点燃,四方战事再起,无数无辜百姓都将流离失所,一夜之间城池可能变为废墟,今朝草寇明日便能自立为王,掀起又一场腥风血雨,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她真切地看清他神情中的悲悯与痛惜,今夜的关风词,好像和过去都不一样。
她也说起遥远陌生的秋氏,说起不知缘由的刺杀,敌友难辨的亲人,和下落不明的生父。那些恐惧、无措,身处陌生朝代的彷徨,对未卜前路的担忧,都藏在平淡的话语里悉数带出。
山野的秋夜有虫鸣一声接着一声。
地上空空荡荡的酒坛一个挨着一个。
喝到最后,秋沉鸾趴在桌上,垫着手臂望着关风词的脸发愣。
而他走到她跟前蹲下,侧着头看了她许久,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偏偏让她觉出少见的温柔。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轻呢喃:“关风词啊……”
“嗯。”
她却又什么都不说了,像是醉得不省人事。
有人将她打横抱起,往回走去。
明明他的手那么凉,但他的胸膛却很暖,她整个人被他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安稳地闭着眼。
曲折的山路他走得如履平地,一路上没有半点颠簸。
她听见韩重光的低呼,听见花垂衣的质问。
但脑海中最清晰的,是他的心跳。
一下下如急鼓。
关风词抱着人一路送回禅房,稳稳当当地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又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最后在花垂衣暗含杀气的催促中离去。
重归安静的禅房之中,浅淡的酒气混杂着竹香,余味悠长。
秋沉鸾闭着眼,眼前却似有星云晃荡,云海中是一双深邃的眼。
她想,十五年的陈酿,果然醉人。
花垂衣(疑惑脸):我记得我家少主不是千杯不醉来着吗?难道关风词的酒特别烈?
今天能不能许愿涨收藏呢[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酒入愁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