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满，该来的仍会来。阎和可以肯定，当他看见赫连霄的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欢这个人……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
他们两个第一回见面就很不愉快。那个二公子到了魔宫，一开始还有些恐惧，看见几个魔修都不能拿他怎么样以后，本性暴露无疑，常常斜睨着看人，一副你们都是垃圾的模样。
见了阎和，他倒是正了神色，目光最后落在阎和的脸上，皮笑肉不笑，阴恻恻的，阎和只觉得对面似乎在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打量他，带着轻蔑与嘲弄，这种目光黏腻又恶心，让他觉得很不适。对面还没说什么，他便摆手致歉:“抱歉，我身体不适，暂不奉陪。”
这相当不礼貌，但阎和宁可这样做，当众下了赫连霄的面子，只盼他离自己远些，只可惜，事与愿违。
夜里，他独自走在那条走过千百次的长廊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被无限拉长，响亮又孤独。头顶的夜明珠投下冰冷的光晕。
然而，前方不远，有一段灯光彻底熄灭的区域，深邃得令人不安。那里的夜明珠很久之前遗失了，历代魔尊都懒得打理。魔宫太大，太旧，无论是修复还是毁灭，都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索性就不去理会它的破碎。
依照常理，魔族从不恐惧黑暗，但这一回，阎和成了那个例外，他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穿过这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就在他半个身子没入阴影的瞬间，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那片浓稠的漆黑中“浮”了出来，恰好挡在他的正前方。
是赫连霄。那个他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
阎和后退一步，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少爷，平静开口:“二公子，你的卧房似乎不在这里。”
赫连霄就站在那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但那笑容毫无温度，像是用刻刀勉强划上去的。他那双茶色的眼睛，不知是不是阎和的错觉，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全黑的色彩，空洞得嵌在眼眶里，无法反射出任何微光，里面没有任何情绪。
他甚至没有完全眨眼，只是眼睑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地微微合拢，再掀开，如同冷血动物的瞬膜。
“好久不见。”赫连霄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出奇。
“我们见过，就在早上。”阎迟生道。
“那也算?”赫连霄嗤笑一声，眼珠缓慢转动了一下，又道，“魔宫看起来真有意思，不像天和宗。那个讨厌的女人，还有那个讨厌的男人，总是盯着我。一个纨绔，本色理应如此，他们到底在不满怀疑什么。”
赫连霄喋喋不休地埋怨着，阎和却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在憎恶自己的母亲和兄长，于是他打断了赫连霄的话:“我没兴趣听你的抱怨，这儿也不是你说这些的地方，请回去，待在你应该待的地方。”
“呵呵。”赫连霄冷笑，“这儿有什么不能说的，祂不会注视到这个角落的，放心吧。”说话间，他又开始盯着阎和的脸，似是在欣赏一个完美的作品。阎和如鲠在喉，当机立断，直直走出背影。
“那么着急干什么？已经快了……”赫连霄没拦住他，也跟着跨出阴影，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膜被捅破，那种黏稠的、非人的压迫感骤然减轻。他脸上那副属于纨绔的傲慢表情，虽然依旧讨厌，却比阴影中那个空洞的假象要真实得多。他冷哼一声，骂道:“杂种。”
诡异的感觉消散得七七八八，阎和方才没有目睹赫连霄的变脸，此刻扭头怒视赫连霄，狠狠瞪了他一眼，愤怒压到忌惮，如果对面这个人再多说一句，他不介意给他一拳。甚至……他觉得他已然可以去死。
他很快就会死了。
阎和心里忽然出现这个念头，随即他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潜意识告诉他，这个念头很危险，是现在的他绝迹无法接触的。他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赫连霄，却发觉他已经重新走入阴影，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微弱的月色将这个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缓缓渗入地步与墙面，又一点点消散。
不舒服，这很不舒服。
就在阎和看见那个影子的一刻，压抑着的愤怒再度燃烧，他猛然闯入阴影，这里空无一人。
“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开?”白日，阎和坐在厉守言的花园椅子上，头疼道。
严问心道:“你确定你没有看错吗？听上去这位二公子不像人，更像是从死界跑出来的孤魂野鬼。比他每日发癫作威作福更糟糕的事情出现了。”
阎和不满道:“反正我不想他在魔宫呆着，去哪都行，不关我的事。我总觉得他在这里，迟早会出事。姐，他们人族北境怎么样了？实在不行，我去北境都行。”
厉守言正倚靠在花树下看文件，听见阎和在叫她，轻轻摇头。
“那些东西真有那么可怕吗？”阎和又问。
“不知道。”严问心耸耸肩，“至今为止，我们一直在清除被那些东西蛊惑的修士，从未正面抵抗接触过。你这个问题，大概只有万年前的修士可以为你作答。当然，你想去北境的愿望也无法实现，我听尊上的意思，她很快也要起身去北境。除非你现在跑去求她，不然你的任务大抵是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看守魔宫。”
“说白了还不是避战吗？这和那个家伙有什么区别。”阎和叹息。
“你要是乐意留下遗书，以后把尊上的位子让给我坐，那或许还有机会。尊上那会皇子公主不值钱，但你值钱啊，一根独苗欸。”严问心揶揄道。
“我们魔族哪来这种说法。”阎和啧声，“怯战者皆为懦夫。哥，你要是真想要魔尊的位置，我小时候你就给我拐魔兽窝里岂不是一了百了，现在再想着这回事，是不是太晚了”
“这不是没机会嘛。你那时小的和个萝卜头一样，每天却像猴子一样扒拉在我和守言腿上喊哥哥姐姐，甩都甩不开，把你丢掉这个方案还是太麻烦了。”
“你承认了，你就是想过，严护法，你意图谋反，该当何罪啊！”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先掐死你!”
厉守言终于抬头，却唤出一把冰刃，直直飞在严问心脚边，插入石砖:“走开，那里是我的花。”
擒住严问心胳膊正作势要把他往地上甩的阎和终于注意到他们身边还有块黑布，道:“不好意思。姐，这是你最近养的九叶寒霄花吗？”
“嗯。”厉守言算是回应。
“我看看。”阎和稍稍掀开一条缝，扫了一眼里面泛着蓝色荧光的花，笑道:“养得挺好。”
厉守言淡淡道:“你如果真的讨厌他，我可以送你几盆，摆在门口。”
阎和一愣，道:“它还有驱邪的意义?”
谈及花，厉守言的话总是要多一些:“不是。它们对我们魔族无害，甚至长期出门在外得不到死生池庇佑而导致血脉暴动时，可以靠服用它减缓。但它们于人族妖族而言，算是剧毒，误食，容易冻结心脉。”
“他再怎么说也是个人，不太会看见什么就往自己嘴里塞吧。”阎和思考可行性，遗憾放弃。
厉守言补充道:“花粉入体，效果类似，只是减缓毒性。”
“那我起码给魔宫每个角落都摆上九叶寒霄花。”阎和依旧觉得麻烦，“还不如半夜三更我去套他麻袋揍他一顿来得痛快。”
“实在不行，你用七杀阵让他做几个噩梦算了。”顽劣的魔族继续出谋划策。
“不行!”阎和忽然惊叫起来。
严问心道:“你怎么了？”
阎和摇头:“我最近一直管控不好七杀阵，这太容易出事了。”
“不行就不行，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
“他会死的!”话一出口，阎和呼吸一滞，脑子空空蒙蒙，像是被灌了雾气，连带着眼前的景色也开始模糊起来，世界在他眼中不断旋转，旋转——直到崩塌。
轰——
阎和的头疼又开始发作，他下意识地闭紧双眼，用手指用力按压着剧痛的额角，指节泛白。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逼得他喉咙发紧。时间失去了意义，他在一片由纯粹痛楚构成的潮水中沉浮，意识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不知过了多久，那疯狂的痛苦才渐渐缓和。
阎和抬头，想要告知严问心和厉守言他无事，却发现他又回到那片荒芜的废墟中，那个始终立于地平线的模糊人影，此刻正站在阎和的面前。
它并非一个实体，更像是一团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浓稠黑雾。边缘在不断波动，弥散，试图挣脱某种束缚，却又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回人形的轮廓，那里唯余一片深邃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微光。
一股彻骨的阴冷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像是一种死寂的，源自虚无本身的冰冷。这股冷意穿透了阎和的衣衫，渗入皮肉，直抵骨髓深处。
它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它的“手”。
那同样是一道扭曲的阴影，如同蠕动的触须，又像是凝聚成爪状的黑色雾气，朝着阎和的脸颊触去，阎和下意识想后退，却发觉自己大半的躯体已经被另外一个更大，更恐怖的存在所吞噬。他僵着身子，缓缓扭头去看。
原来这梦境中的一切——无垠的荒野、惨灰的天光，都只是祂的一部分，它太大了，大到视野无法容纳其万一，大到“庞大”这个词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它并非悬浮在那里，它就是覆盖在那里。被他察觉到后，荒野的边缘开始模糊、剥落，像被烧灼的画卷，露出其后绝望的虚无。
近处那个扭曲的人影，在这无法言喻的庞大存在显现的瞬间，发出尖啸。
而此刻的阎和无法思考，无法呼吸，甚至连“我”这个概念都在瓦解。他的身体，他的意识，正在被这片无边的阴影的意志所渗透。他漂浮在这片它的内部，即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就在他意识的最后一点微光也要彻底熄灭之际，一个熟悉的呼喊贯穿了一切。
“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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