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以微失踪的神魂正飘荡在仙界。
他站在炼器炉前,听完仙人对金鸣玉随意进出上界的控诉,摆摆手:“她要杀你们不多这一时,不必管,下去吧。”
虽说是这么讲,储以微还是走到观仙台拨开云雾,垂头看她的行踪。
她正在沙漠里跋涉,烈日炎炎,储以微采撷周身**,为她送去一丝清凉。她敏锐地抬头看,灰色眼瞳穿透九重天,险些发现他的踪迹。
储以微摇身离开,回到炼器炉前,思酌金鸣玉的举动。
他推测出她来收集这些天材地宝是为困灵阵,却不敢确定她的意图是什么。
是想杀了他?还是只想困死他?
储以微能看到命中大劫,坐封冥君的金鸣玉自然也能看到。天道在她们孕育前就为她们牵引红线,又在孕育后敲定互相残杀的命运,五十年前她们大婚当日诀别,红线断裂,他也因此看清金鸣玉真实身份。
虽说等凡界事毕,她们之间也会有个决断,但原本该由楚国独大的局面因为冥君的诅咒重新扑朔迷离,魏王后没有因为无子退居帘后,辽也因为王位更替没有突袭魏国,楚国国君病重,当然也腾不出手算计魏。
她们游历三国,冥君负责激化矛盾,神君负责激发希望,而启明星则在绝望与希望中看清值得追随的明君,指引天命落在那个国家。
现在启明星迟迟没有动作,三国的局势在五十年里趋于稳定,倘若没有一国崩塌,错过时机,天道的好算盘就会裂开第一道缝隙。
后面就是两道,三道,乃至碎裂满地。
储以微不由露出微笑,素手伸进炉中明火,取出淬炼的鬼神,举至头顶,在天光下欣赏宝器,手腕微转,凌凌刀身中映照出自己的眼睛。
一双笑里藏刀,蓄势待发的眼睛。
启明星大寿将尽,储以微收好鬼神赶回下界,三魂七魄归位,发现自己正坐在湖心亭楼中,身披孔雀裘,手里塞了一根鱼竿。
金鸣玉躺在旁边的贵妃椅上打盹,启明星站在书桌前笔走龙蛇。
储以微寻思自己丢魂痴呆,怎么也不会钓的上鱼,收杆一瞧,才发现她们给自己准备的还是直钩!
敢情这俩人纯为了摆样子,就没指望他能钓啥玩意。
“你回来了?”金鸣玉拥被坐起,打个哈欠,弹指施法把钩掰弯:“你先前老是钓上鱼,我们就把钩钳直了。”
储以微:“......”
启明星把笔一扔,稳重模样不复,一张嘴这个亭子都吵闹起来:“神君大人,您可算醒了!那条一斗的板鲫现在长到了两斗,前天一尾巴跃起拍碎了桥栏,我和冥君大人就把它放生了。说到冥君大人,您都不知道她多散漫,大前天还往您脸上涂鸦,大大前天骗您喝酒,大大大前天....”
金鸣玉懒散打断他:“你伟大的神君大人要被你吵死了。”
肩上孔雀裘色泽鲜艳,储以微低眉轻笑,透出神性的艳丽,眼睫半抬半坠,学金鸣玉一样懒洋洋:“她脾气坏,你难道才知道?”
亭外飞雪,储以微不急着走,先给启明星探脉,变出一瓶灵药,问:“你还是不愿意吃吗?”
他这些年一时片刻会回到凡界,比金鸣玉更早发现启明星的身体状况,严肃问过他是否要走上修仙的道路。
启明星身上有大造化,他作为神君,有权直接点化他飞升。
金鸣玉饶有兴致拿起药,偏头笑劝启明星:“他给的可是好东西,你不要么?”
“这世道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有什么区别?”启明星摇头:“我甘入轮回。”
“你不想看看盛世是什么模样?”金鸣玉好奇:“你不是常常忧愁国事,恨自己作为启明星,却拖了十余年下不了决断?看明白了,决断不就下了?”
启明星一扫此前忧虑,豁达道:“天下局势,我已有定论。”
储以微收回药,细看他眸中难得意气,点点头:“那便由你。”
金鸣玉“咦”一声,好奇变稀奇道:“你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从前种种,我已改过,冥君怎么还不肯信我?”
储以微温柔嗔怪,拢拢孔雀裘,围炉煮茶,水雾模糊面容。
.........
储以微神魂归位的时候,我正在假寐。
他大抵干了些阴人的大坏事发泄压力,回来后整个人闲适恣意,和我记忆里偏执的首席师兄大相径庭。我摸不准他在酝酿什么坏水,索性车到山前必有路,便抛之脑后,专心准备过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长街四处鞭炮热闹,院中积雪三尺,我们三人忙活一整天,晚上用完年夜饭,交换彼此新春贺礼,面对面下快棋。
轮流替换制,储以微妥妥臭棋篓子,被我赶出去向邻居讨几枝红梅插瓶,换启明星上。蜡烛偶尔爆花摇晃,暖黄的屋中落棋声交错,一室静谧,我原本大好局势扭转,被启明星步步逼退,只差最后一子就要结束战局,他却迟迟没有落下。
我等了几息抬头看他,才发现他闭眼倚在靠枕上,神色安详,不知何时没了声息。
似乎早有预料,又似乎出乎所料,我走到他面前,黑白无常现身在屋外,不敢进来。
捧着红梅的储以微看到守在屋外头的勾魂使,挑帘子进来,把红梅插进案几的和田玉瓶里,犹带残雪的手心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一起送送他?”
我示意储以微看棋盘,问:“你说他最后一子,会下在哪里?”
两方相争,本该你死我活,启明星却从头到尾没有敌意,棋风和润如春雨,福泽四方。
储以微抽出我手中棋子,端详片刻落在一处,柔和望我:“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一子落盘,此局和棋。
我呆站片刻回神,从启明星体内捧起他的魂灵,召黑白无常入内:“走吧。”
一行四人登船渡冥河,岸上水下死去的魂灵浑浑噩噩地朝孟婆桥前行,人间战事锐减,冥府的亡魂也不复拥挤。
直到送到孟婆桥前,我放启明星的魂灵落地,看他恢复人身大小,和生前一般吵闹:“冥君大人,你棋风也太凶了,这样可不适合修身养性,要是冥君殿上一点不顺,岂不是还要下场痛殴亡魂?”
我又问他:“你和我那盘棋,结局会是什么?”
“肯定是和棋啦!”启明星不着痕迹扫过我和储以微:“人生在世,何必事事分出胜负高低?总有些事比输赢重要。”
我追问:“人间布局,你很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启明星声音骤低,试探地抬头看天,见没有异色才叹气:“我好歹也曾是名动天下的谋士。”
我游历人间五十年,见过无数生死,完全看不到统一的可能性,无数次推演下最好的结果就是三国鼎立,互不干扰,没有仙家干预的未来里发展出属于凡人的科技优势,届时文化逐渐合并,或许会有融合的一天。
五十年后启明星出现,我看清了天道的想法——魏朝廷动荡,楚辽联手灭魏,而后楚屠辽。
楚国一统凡界,魏民成为奴隶,男女依旧地位悬殊,等到百年后辽卷土重来,开启新一轮屠杀。
我出手搅乱时局,却因为身份限制不能干预过多,多亏启明星在三国之间斡旋平衡,将天命均分给了辽楚魏,才能有如今太平。
身为承载天命的启明星,他能预见的不比我少。
储以微手指点他眉心,注入万生之主的祝福:“希望你下一世喜乐无忧。”
我直接拿出冥君印,在他手心盖了一个章:“有这个,绝对长命百岁。”
启明星哈哈大笑,牵住我与储以微的手:“我不用这些,只要你们两个如我所愿,我就了却夙愿了。”
他几步跑上孟婆桥阶,回头朝我们招招手:“下辈子,我们三个一定再聚啊!”
桥的另一头是茫茫白雾,启明星的身影消失其中,我与储以微并肩站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遗憾吗?说不上。
悲伤吗?分不清。
仿佛某个坚不可摧的封印忽然松动,碎石簌簌落下,砸在心底,升起虚无的尘雾。
启明星陨落,人间事结束,我与储以微命运的结局近在咫尺,我已经能透过飞扬的灰尘看清它的轮廓。
和五十年的每一天一样了无生趣,我困死储以微登上神座,重复听座下的臣民熙熙攘攘为利相争。
这样的永生,还不如和启明星一道投入轮回。
我抬脚迈向孟婆桥,还没踩到石板,天道的桎梏动摇我的魂灵,眼前天旋地转,我逼不得已后退两步。方才摇摆的心绪再度稳固,胡七八糟的想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控制我五十年的野心。
亢奋诡异的野心侵蚀我的大脑,重叠震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下来,只有一句话:夺神位,夺神位,夺神位!
储以微要来扶我,我正处在混乱之中,厉喝:“滚开!”
困灵阵就在我的脚下,只需我心神一动就能开启,我急剧地喘息,抗争着不愿意动手。
无人能逃脱命数的操纵,神明也不例外,除非我把自己的内脏骨头全部烧干净,否则我的血肉里就会永远流淌这该死的命运。
忘川河冲刷堤岸,脚下的土地裂开幽黑的裂缝,扭曲地飞窜到各处,地底滚烫的岩浆爆炸。察觉蹊跷的黑白无常带领冥府众人奔走,驱赶痴傻散落的亡魂去安全的地方。
唯一知晓实情的判官守在阵外,维系阵法稳固。
到处都是尖叫与叱骂,我咬紧牙关抑制神识,脚下困灵阵明明灭灭,我跪倒在地,只看到储以微缓步走来,成为我动荡的视线中唯一的锚点。
“杀了我。”储以微温柔亲吻我遍布冷汗的额头:“不要抵抗命运。”
这个疯狂的男人往我手中塞进一把熟悉的匕首,引诱我慢慢下压。锋锐刀锋刺破皮肤的触感清晰扎进我手心,我另一只手攥紧刀尖,滑腻的鲜血混进他的伤口里,映亮他甘之如饴的笑容。
“你总是这样。”我眨干净生理泪水,憎恨地怒吼:“你总是这样!”
心中的爱恨刹时冲开封印,天道几乎压断我的脊梁,我不管不顾,死死攥紧鬼神,不许分毫下陷的趋势:“从一开始你就自顾自地付出奉献,根本没有问过我的意愿!你自己想死,为什么要脏我的手?!”
困灵阵在我的怒吼里一圈圈旋转扩大,发出刺目的荧光,连连逼退守阵的判官,只余我与储以微两人跪倒在阵法中央。
天道以为我终于顺从,满意地收回威压,我逼近他,望着他的眼睛,面部肌肉痉挛,挤出一个恶毒的笑容:“你就是个懦夫,储以微。”
“你这个怕死的胆小鬼。”
他怔住,伸出手抹去我的眼泪,轻声问:“我死了,一切能折磨你的都会结束,你不高兴吗?”
我与他鼻尖相抵,和归还药玉那天同样亲密的距离,却再无当时宁静的安心,张嘴咬住他的脖颈:“你算什么东西,祂又算什么东西!”
我发誓,等我登神,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不安分的男人永远囚禁在困灵阵里,让他再也掀不起半点风浪!
小命悬在我手上,他居然还闷闷笑起来,握住我血淋淋的手,偏头啄吻我的耳廓,与我耳鬓厮磨:“鬼神被我改造过,足以斩杀天地。”
“我没那么容易死,别担心。”储以微秘音传语:“握紧手里的刀柄,如果恨我,就刀尖朝下,彻底杀了我;如果恨命,就刀尖朝上——杀天道。”
“这一次,万事在你。”
他说着,掺杂细碎的笑意,万生之主与神君的力量顺着刀柄涌入我身体里,回过神的天道发现被储以微摆了一道,气势汹汹裹挟天雷劈下。
我垂眸注视储以微,坠在眼睫上的泪珠滴落,砸在他苍白的唇瓣上,凭空开出一朵小小的荷花。他回望我,松开捂着我的手,双臂摊在两侧,一副允我索取的姿态。
天雷势如破竹,我拔刀反手斩断,旋立起身,电闪雷鸣中风干泪痕:“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我等你。”他弯起眼,拈起荷花细细亲吻花蕊,“我会一直等我的神明。”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我鬼神变作长剑,守在他身前,一剑劈碎第二道天雷,转回头直视逼压的天道,冷哼一声,纵身飞跃。
不就是杀天道吗?
且看我这一剑!
.........
天地摇晃崩塌,四界惶惶,储以微坐在困灵阵中,仰头凝望天际微小的人影,胸口的鲜血淌下,滴在地上开出与冥界格格不入的鲜亮花丛。
他失去全部权柄,只剩人身的修为,有趁乱报仇的仙人混进冥界,想对他下手。困灵阵飞旋的边界无情绞烂所有入侵者,他不紧不慢道:“诸君不急着找后路,反来杀我,好难得的主仆情。”
“区区小儿,待我等解阵,有你好受!”仙人们记恨他这些年的整治,新仇旧恨爆发,仗着金鸣玉抽不开身,各种仙法不要钱地砸阵。
判官漠不关心站在原地,旁观前任神君的落魄。
她效命于冥君,不论对金鸣玉怎么表演,内心还是希望这个碍事的前任神君趁早消失的好,不要干扰到冥君的继位。
储以微安然待在既是囚笼又是庇护的困灵阵中,转回眼继续看爱人杀天道。
那样瘦弱的身影,单一只手就悍然把天道扯出了云端,背后庞**相现身,睁开眼挥剑,凌厉剑风剐下天道身躯,落在修仙界和人间化作磅礴灵气。
她的剑意还是这么杀气腾腾。储以微哑然失笑。使着他万类皆生的剑法,秉持的却是万生皆死的剑心。
真没想到她们能走到这么美好的结局啊,一开始他从血泊里抱起奄奄一息的爱人时,还夜夜担忧养不活这枝濒死的荷花。
耳畔传来碎裂声,储以微回过神来,把视线再度施舍到阵外跳脚的仙人上。
困灵阵毕竟修士书写,仙人里有个是阵法发明者的师尊,找出阵法的漏洞,即将冲破阵法。
储以微幽幽叹口气,起身走到阵法漏洞处,凭空拔出归墟剑:“把阵法打坏了,鸣玉回来迁怒我怎么办?”
“你们这群不省心的蠢材啊。”他一剑一个,轻松迈出困灵阵,地上堆满仙人尸体,所有知情者都逃不掉,身上雪袍吸饱了血,滴滴答答的好似铃铛。
判官自知不是他对手,拿出笔防御:“你欺骗鸣玉,意欲何为?!”
储以微杀光了仙人,还剩眼前这个冥官,顺手把剑插人头里固定,先是朝判官作了一揖:“先前离别匆匆,没来得及谢判官大人生养鸣玉之恩。”
判官没有等人说话再动手的美德,笔尖刷刷画符,只差最后一笔时被人横剑斩断:“不过您陷害鸣玉的罪行,我们也需要好好算算了,不是吗?”
罡风席卷冥界,因储以微而开的花瓣漫天随风肆虐,几片落在他发间,好似凡间簪花君子。可惜他手下招式剑剑致命,判官节节败逃,被他掷剑干脆捅穿丹田,伤鸟般重重摔在地上,怨毒瞪这个表里不一的疯子。
储以微拾起断笔,蹲下身蘸取她的血写下誓约,方才杀意不复,和善道:“你的去留应该鸣玉决定,我不好插手。不过出于谨慎,我们要立个契约,好让刚刚的事烂在所有人肚子里,还请判官大人不要介意。”
判官被迫发誓,等他拔出剑就立马狼狈逃走了。
天际的战斗接近尾声,储以微悠悠迈过一地死人,修补好困灵阵的破损,柔弱坐回阵法中央,等待他的神明骄傲地从云端跳下,震起一地花瓣飞舞。
“储以微,收拾完天道,现在该收拾你了!”她吓唬他。
储以微捂住胸口轻咳,倚在金鸣玉怀里,头埋进她颈窝,心满意足地喟叹:“我绝无怨言。”
不管他被囚禁十年、百年、千年,只要金鸣玉在他身边,他都甘愿俯首。
她们还有漫长的时间缠绕在一起,或生或死的命运都已被纠正,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将彼此分离。
云开雾散,灭亡的天道化作福雨滋润四界,人间一户大官家中新生儿呱呱落地,爆发出嘹亮的嚎哭。
新生与死亡相互接替,风尘仆仆的眷侣依靠在一起,终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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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言:又写完了一篇,开心!
没有在正文交代的后续会在番外出现,我们乱世三人组是不会拆散的。这篇文写的时候正在准备考试,有点自毁倾向,后面断了半个月,挣扎是be还是he。
好在开开心心考完了试,什么自毁倾向都消失啦,我又继续写我的小甜饼。
剧情几经曲折,最后注视我的鸣玉杀天宰地斩天道时仿佛醍醐灌顶,看到了她所向披靡的剑意。她在我心中是个很有魅力的角色,我的文笔或许不敌她风采百分之一。
第一人称和双视角都是第一次尝试,我犹豫过是否符合大众口味,但回顾储以微视角里鲜活的心里描写,还是觉得这种写法很贴合两个主角。
在爱人眼中,她们和自己心中的形象是不一样的。储以微自卑于自己强求金鸣玉活下来,金鸣玉却能看到他的惶惶不安与令人心软的爱;金鸣玉认为自己是个冷心冷肺的白眼狼,在储以微眼中却是宽容的荷花。
所以不用担心啊,在爱你的人眼中,你怎么样都美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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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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