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事已毕了？舍妹也无碍了吗？”
“是。再代小妹谢过。”
挺宽敞的轿子再塞进来个人高马大的胡斐，俩人坐姿都显得有些局促。
“你人既来了，便知该怎么谢我。口头上的谢就免了吧。”
他指的是给他当牛做马的伺候他，直到他满意为止。反正当初就是这么说的。
轿帘外伸进来一截胳膊，递了汤婆子来，是陶文：“咱们快到了少爷，您揣了这个暖暖手先。”
胡斐自觉替他接过，把汤婆子放到他手上。
很好。看来这人已经知晓自己的位置了。
裴云起很是直白的用眼上下打量他，浓眉，大眼，黑眸，薄唇下依旧是铁青的胡茬。肌肉看着相当结实，紧巴巴的，身上是一件不合时节的粗布单衣，黑色的袍子想来必是穿了很久，没钱添新的，反复去洗，黑的有些发灰。
“啊，我回去还找了一阵子，”裴云起突然盯上他腰间挂着的物件：“原来是被你这小贼拿走了。”
是被绑时他佩的那枚璎珞。他还当落在那土屋里了，没想到是被这人拾起来，还恬不知耻的拴自己腰上。
胡斐随着他视线看向所指之物，面色如常，但双手下意识挡了一下，又迅速想起来什么，一把将璎珞从腰间扯下，递了过去。
“谁要你戴过的东西？”裴云起有些嫌弃的往旁边躲，“小爷我才不缺这一个。真恶心，赶紧拿走。”
像被他话里哪个字眼刺了一下似的，胡斐怔楞半响，终是把手缩了回去。
“不是喜欢戴吗？”裴云起看了一眼他要把璎珞揣进怀里的动作，眼神极不自在的挪到窗外：“赏你了。小爷赏的东西不许藏着掖着，给我光明正大的戴好。”
谁也没再说话，也没再看对方一眼，悉悉祟祟地，裴云起支起耳朵听着，像是胡斐那厮笨手系璎珞的声音。
马车从华林书院侧门进了，再往里就得下车步行着了。
裴云起走在前面，胡斐在离他两步内的身后跟着，陶文陶武俩小子捧着书匣子在最后面，瞅着胡斐那身高马大狗熊成精似的身量，不敢离得太近，都有些打怵。
“哥。”陶武扯扯他哥陶文的衣角：“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你问我？我哪知道。”陶文弓着腰，完全没有了先前得知要来书院伴读那股乐呵劲儿：“少爷不是说了吗，花五百两买回来的。兴许是被绑过一遭，少爷买个壮的回来带在身边也安心吧。”
听着还真是那么个理儿。陶武点点头，抢过他哥手里的书匣子，往前追了几步。
离书院还有那么一段距离，是段两边有围墙的青石子路。前边聚了约莫五六个人，围成一圈，闹哄哄地不知道在干嘛。
走得近了，那一圈里有个人回头，先认出他：“云起？”脸上由阴转晴，很是惊喜：“没听说呀！你也来这儿念书了？”
是夏侯隼，京中广盛镖局家的公子。在原先的私塾时俩人也是同窗，兜兜转转的又碰上了，也是巧。
说着，上来搭着裴云起的肩膀，把他往前边拢。路过胡斐时，还十分惊奇的朝他胳膊捏了两把，感叹道：“哟，你这是打哪请了位巨灵神？够壮的！回头借我家押镖使唤两天呗？”
“去你的。什么你都想要，”裴云起被他推着，往人堆里走：“前边干嘛的？”
“来，我正好给你介绍介绍。”
“这个是仇书平，恒泰当铺家的二公子。”夏侯隼抬手一指：“还有他，萧不仁，他干爹是官家座前那位萧内侍，很得重用的。然后这位，”他指向几人里正对着地上的麻袋连打脚踢那个：“这位是曹家锻庄的曹乾，也是我连襟。等过了冬，天气暖和些，我那姨姐也该过门了，到时候你可得赏脸去喝几杯喜酒啊。”
夏侯隼又给几人介绍了一番裴云起，大家礼也施过几轮，裴云起这才看向地上那个正蠕动的麻袋：“那这是？”
“嗐！要不怎么说你来着了呢！请吧？”夏侯隼那意思，是让他也去踹几脚。胡斐不声不响的跟过来，在旁边也站了有一会儿了，看裴云起伸脚要去踹，自觉在一旁扶着。
“这怎么好意思，”裴云起秉持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浅踹了两脚，听麻袋里那人呜咽两声，就算完事，他也不愿去做不合群的人，踹完了想起来问：“是你仇家？”
对面站的几人互相看了两眼，憋不住想笑，夏侯隼也是这表情：“是也非也，等会你就知道了。”没再同他多解释，几人拥着他往书院的廊下去了。
“别走。一会儿你就在我后面，听到了吗？”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陶文陶武把笔墨纸砚都摆好了，胡斐跟着陶文陶武身后也要退出去，被裴云起拦住：“你以后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半步，不然怎么保护我？而且——”后面的话，他还刻意低声些：“你也给我听点课进去，省得脑袋里天天就想着怎么绑了别人来快财。”
胡斐没说什么，停住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终还是坐了下来，坐到他身后，腰背挺得笔直。
第一堂课是位老先生给讲的。据他旁边坐着的夏侯隼说，华林书院的创办者就是这位，从这里出去的举人占十之二三，颇有名望的。不过裴云起向来也不是块读书的料，没听一会儿纸上画满了乌龟，再后来直接睡过去了。
直到夏侯隼给他叫醒，一副叫他看好戏的语气：“云起，醒醒。你看前边儿。”
“什么呀。”裴云起眼睛睁了一半，看看，又闭上了。
“你仔细看，前边有个猪头。”夏侯隼和刚才那几位都是一副憋笑的模样。
裴云起被他推得烦了，正要发作，把眼揉开朝他们说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直接醒透了。
“这...这不会是刚才？”他一阵心虚，忙把头低下去。
前面那位老先生已经走了，第一节课已毕，那现在这位鼻青脸肿的是——
“你们这是把哪位教书先生给揍了？”裴云起把身子歪向夏侯隼那边一脸无语的问。
“什么你们？是我们，咱们。”夏侯隼偷笑着，把书桌往他那头挪了挪，身体不动声色的朝他这边斜过来：“看这个林文轩油头粉面的，就带点欠揍的样儿。刚还是打的轻了，居然还敢来讲课，待明儿哥几个再揍他一顿。”
听他叫林文轩，裴云起想起来之前陶文说的那位姓林的举人，原来就是他。
“所以他是得罪谁了？”裴云起问。
“没得罪谁，”夏侯隼朝他竖起半截小指，举在他眼前:"就凭他是这个，人人得而诛之。"
“他是个断袖？”裴云起盯着他那半截小指，明白过来。
“正是。”夏侯隼道。“他还中举了呢，却没被重用，也不入仕，只来这个书院里当个先生，你道为何？”
裴云起摇头不知。
“中举游街那天，在御街上，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有个头戴海棠花穿的妖里妖气的男小唱，众目睽睽之下大喊他林举人的名字。那些落榜的举子不知是谁把此事捅了上去，这不，”夏侯隼给了前面一眼：“沦落到这儿教书来了。”
沦落二字用的甚妙，风光无限的举人转眼因同僚嫉妒，给上了眼药，零落成泥碾作尘，实让人唏嘘。
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夏侯隼那伙人对林文轩如此看不惯。他们这群纨绔，读书都愿，何况是叫这个死断袖给他们当先生。
“说起来，那小唱与你云起兄还有些渊源呢。”夏侯隼把眼一眯，像是在回忆。“也就两月前，你我下了学到瓦子里那回。记不记得？你吃醉了把个小唱错认成小女娘，还要娶人家过门给你当娘子呢。”
裴云起肉眼可见被吓得不轻，脸登时红了：“吃醉之后的话怎能当真！你！你休得浑说！”
“没当真啊。”前面林文轩已经讲起课来，夏侯隼一脸好笑的看着他：“咱们云起兄可是人中龙凤般的人物，怎能与那有悖人伦的东西相提并论。下了学后吃酒去吧？过几日还有场狩猎，把你后边那个巨灵神也带来，肯定能拔得头彩。”
狩猎吗。裴云起转过身去看胡斐。
这人居然没睡，煞有介事地往那一坐看起来听得比谁都认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听懂。
视线落到他那身破烂衣服上，裴云起皱眉，转回去重新趴到书案上，一直睡到下学。
“不是说好吃酒去吗？云起兄？怎么你又不来了？”几个人站在华林书院门口，数夏侯隼那小子叫的最大声。
“改日吧。改日。”裴云起淡淡回绝，摆摆手往自家马车方向走，胡斐在他身后跟着。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曹乾兄，烦请稍晚些叫你家来个小伙计到我钱庄上，给我这小厮量量尺寸，裁几身衣服送过来。料子选好的，银子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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