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真原地顿住,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闭门羹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他感觉一点也不好。
裴大哥正在生他的气。贺真虽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却是不太能够接受,不免变得沮丧,如果他说他只是单纯来喝酒的,裴大哥可会相信?
贺天看着自家少主兴高采烈到来,又垂头丧气离开,心中难免心疼,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去劝,只能静静在后面看着,为了不打扰,还刻意留出些距离,目送着公子往自己院子走去。
伏叶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他穿着一身厚衫,一副很怕夜风侵扰的样子,这时候刚忙完商会的事,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疲惫,“谁惹少主不开心了。”
在年龄上,贺真算是他的后辈,虽说是名义上的少主,却也打心底把他当成弟弟看待,若少主情绪不对,他有时也要负责开导,毕竟无法指望贺天做这种事。
贺天望了望那边的门,“裴公子不欲见少主,故而少主才这般吧。”
伏叶也看了看那紧闭的小门,心里起了几丝疑窦,这裴舒不是急于见少主吗,这番做派又是为何?
百思不得其解,但无妨,人在他手上就是筹码。他已派人加急往洛城送信,若桑决在乎裴舒,便一定会现身,到时候他所要促成的契约便有七八分把握能成。
上谋伐心,下谋伐兵。最好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赤霞军阻在关外。
今年春天,几乎是与伏叶同时,鹤啸商会忽然涌进宁城与云天商会抢夺资源,但背后的赤霞军进不来,一切就都是徒劳。
他要让宁城归贺家所有,宁城也必须归贺家所有。
贺天见伏先生久久不语,忍不住道,“天色晚了,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可由我传达给少主。”
伏叶字枯风,在一众谋士中能脱颖而出被贺繁选中辅佐贺真,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因为他擅长辩经,所到之处能被他说得摧枯拉朽,寸草不生。
贺天知道,虽然他辅佐少主后已经有所收敛,但平日在少主面前也免不了引经据典针砭时弊,有时好心开导少主,却总说着便跑偏了,不过是给少主徒添烦恼罢了,此时贺天要让少主静一静,就不能让伏叶接近少主。
结果伏叶只拢了拢衣领,打了个呵欠,“并没有。看住屋里的人就好。”
贺天愣在原地愣了一瞬,只觉得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裴舒连着几日都拒绝见贺真,伏叶试探过几次,他都缄默不语,一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的模样,倒有些任打任杀的架势。
看起来反而更加反常,伏叶便加派了人手暗中好生看着,以免裴舒出现绝食自尽等可能扰乱他计划的行为,可裴舒吃好喝好睡好,只是不搭理他们罢了。
于是立场暗中互换,反而是绑人的人急了,伏叶此时更是犯了疑心病,总觉得裴舒在暗中计划着什么。
可当暗探飞鸽传书过来,说定北将军已经离开洛城,快马往宁城方向来后,伏叶的心才略微放下了,没想到定北将军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反观裴舒倒像来此地幽居消闲一般,清闲地度过了几天后,终于在一个清晨开了金口,“今日天色甚好,在下能否约你家少主饮茶?”
门外,抱臂靠在边上守着的贺地立刻拍了拍端端正正站在门口的贺玄,“屋里那位有动静了,我去报告给老大和少主,你看好了。”
贺玄点点头,仍认真盯着左右,以免有宵小接近,而天边忽然传来一丝清鸣,抬头一看,是只雪底黑纹的猎隼,正从头顶掠过。
倒是只俊美的猛禽。
他看了两眼又收回了目光,屋里仍旧安安静静的,没有异样。
屋内,裴舒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帕子上写下“安好”两字,绑在毛球腿上,让毛球把消息带出去,然后起身,门正打开,裴舒认出这是贺真身边的侍卫长。
贺天注意到裴舒今日穿得是一身白衣,与青衣相比,多少显得有些素净哀婉,目光没再多逗留,做出请的手势。
亭内,贺真已经备好茶等在那里,虽说是裴舒约的,说到底,喝得却是对家的茶。
这亭子看起来就素净简单,漆柱顶檐虽然还未斑驳,但看得出已有些年岁,上面写着“霜雪亭”,此时乃春末夏初,并没有雪,而裴舒一袭白衣胜雪,带来一抹凉意,静静端坐在贺真对面。
五天,裴舒让贺真足足等了五天,他在等贺家少主的心彻底冷了又来唤醒,最后又要用早已准备好的利刃刺向他,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忽然觉得残忍。
这身白衣算是一种祭奠吧,裴舒隐隐想。
“你终于肯见我了。”
裴舒轻轻抬头,却将目光跃过贺真挂着笑颜的脸,他看到的是苍老的横梁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忍不住想这横梁还能承载几岁霜雪?
贺真脸上的笑容碎了一下,他已沏好了茶,还是递给裴舒,“裴大哥,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理我了。”
裴舒回过神,并没有接,笑看向对面的人,“贺二公子言重了。”
“裴大哥,还是叫我拂衣好了。”贺真神色一僵,他已经尽量把“正事”交给手下的人去做,可还是让裴大哥仇视了他。
“表字乃亲近之人所唤,而在下与贺二公子……”裴舒浅笑一声,还是端起茶来喝了,“不过只是普通相识之人,曾经阁下于我有恩,我今日便是来还恩的。”
贺真脸色发苦,在金玉满身的点缀下,倒显得可怜兮兮,他听着裴舒言语间的疏离,惶然之中扫了眼他身上的白衣,他睁眼看着裴舒,生怕他忽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在衣袍上划一道,说些什么“再见面便是仇人”的疯话。
可他臆想中的一切并没有机会发生,他怎么可能把利器留在裴舒身上?
贺真声音带上了些许鼻音,“所以,裴……公子打算如何还呢?”
裴舒起身,作了一揖道,“在下得知一秘辛,对他人来说,可值数座城池。”
贺真仰头道,“对于本公子呢?”
裴舒垂眼,眼神黯了黯,“可值无价。”对不起了贺拂衣,裴舒终于下定决心。
贺真正了神色,终于开始掂量起对面之人所言之事的分量,“你找错人了,本公子并不想知道,换作是我兄长或许会听一听。”
裴舒声音变凉,“此事正与令兄有关。”
座中少年腾地站起,脸色白了白,贺真如今还未学会把情绪掩藏,任何喜怒哀乐都能在脸上表现出首尾,很容易被拿捏住心思。
“那你便说说,若能让小爷满意,或许就能放你走呢。”贺真展开折扇重新坐下,给自己打着风,目光睥睨着裴舒,故作气定神闲。
越是拙劣地掩盖,越透露着关心则乱。
裴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倏然直视向贺真,“令兄早已病入膏肓,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后面的话裴舒没说,若现在赶回去的话,还来得及陪他最后一段时光。
他说完,眼睁睁看着贺真的脸色变得错愕变得不可置信,似乎想要立刻就证明,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是他信口雌黄,是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你在骗人,你想走我会放你的,何必用这种手段?你们这些谋士,心果然都是脏的。”
不远处的回廊里,静静躲在一旁的伏叶听到这句话时,眼皮颤了颤。
“但很遗憾,这是真的。”裴舒道,“此事很好求证,问问你兄长的身边人就知道了。”说罢神情也变得哀伤,此刻他觉得自己扮演的就是当初那位宣布他活不久的医生。
此时他心绪复杂,半是决绝又半含心疼,纵然说的是既定事实,却似乎无形中背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身上。
贺真沉默半晌,站起身,身形颇有些晃荡,声音忍着颤意,“你走吧,以后我没你这个朋友。”
裴舒转过身,不打算再想身后贺真的事,只是感觉自己心上似乎又脏了一块,你看,连贺真都这么说,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桑决呢?他会怎么想?
身后传来少年决绝的声音,“贺天,送客!”
·
裴舒被蒙着眼,顺着密道送回了原本的小楼,推开包厢,小楼已经面目全非,原先布满窗畔的红色纱帐已经被撤走,桌椅板凳凌乱在地,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座空旷晃荡的木架子楼,看来贺家准备放弃这个据点了。
他被扔在这座小楼,四下无人,只好独自沿着台阶往下走。
裴舒本只是想以身入局探探贺家的动向就离开,但伏枯风想设计他与桑决的感情,他便反将一军报应在他少主的身上,上谋伐心,谁都晓得的道理,端看谁动作快了。
可明明是裴舒赢了,他却有种两败俱伤的错觉。
他也曾是少年,知道被判处死刑时的绝望,而被判刑的换成是骨肉至亲的兄长,痛苦只会加倍吧。
裴舒自嘲笑了笑,幸好在这里,他也没有血肉至亲了,可他又想到了桑决,他轻轻摸摸胸口,觉得痒痒的,原来这是生出软肋的感觉。
他走出失去门板只剩下门框的木楼,忽然看见软肋就站在那里牵马等着他。
裴舒一步一步,笑着走向那人,眼角不知不觉泛起了泪花,落在白衣上,不知白衣脏了否?
桑决先一步把人搂在怀中,任裴舒把头压在他肩上,用力地、毫无保留地蹭着。
“衣服脏。”桑决声音有些嘶哑,连日来他骑马未停歇,迎风打马,喊坏了嗓子。
裴舒似不介意般,反而整个人贴得更紧,胸口微微泛疼,说不清楚的感觉,想咬桑决一口。
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舔干净唇边属于桑决的血,便被人牢牢攫住了唇,那泛着尘土和血腥气息的雪松味,在残破的废土之上把裴舒包裹了。
是战场的味道,裴舒想,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经历这一切的。
并没有绝对的干净。
除了眼前他喜欢的人。
上谋伐心,下谋伐兵。——引自互联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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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何为上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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