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
诞,虚也;诈也。
裴晟这是……说他“荒唐”?还是,说他“欺骗”?
辛墨不解,但心中多少有些不服,又不好当着老师的面发作,便强忍着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缓缓问道:“敢问裴公子……此字何意?”
裴申也看向泥地上的字。
虽是柳枝所写,但仅仅这一个字,仍能窥出裴晟行书的笔锋苍劲。
裴申心里暗自感叹,这孩子虽然从小孤苦,开蒙也晚,却着实天赋过人。
没准,将来真能大有作为。
辛墨其实问完就后悔了。
他明知裴晟说不了话,这么问他,难道让他接着在地上写字?
垂眼又见老师端坐一旁,却也只是看着那个字,一言不发。
辛墨只好换了个对象又问:“学生愚昧,恳请老师代为解答。”
裴申却一脸疑惑地抬头看他,反问道:“他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
辛墨一愣,正欲接着再问,裴申却轻轻往后一靠,双手随意地撑在泥地上,转头看向蹲在地上的裴晟,懒洋洋地问:“你什么意思呢?”
辛墨便只好,又顺着老师的目光再去看裴晟,脸上疑惑不减。
裴晟见此,索性丢掉了还握在手里的柳枝,腾出两只空手,认真地看向辛墨,比划起来。
只见他先伸出一只手,缓缓握成空心拳。
再伸出另一只手,也缓缓握了个拳。
接着,两只拳头重重碰在一起,又迅速弹开。
弹开后,两只手皆放掉了握住的拳,变成摊开的模样。
……
他这一套动作结束,辛墨看得目瞪口呆,脸上,却没有丝毫“原来如此”的反馈。
……
看不懂。
但看不懂只是其一,其二……
辛墨刚刚鬼使神差的……竟是被裴晟修长白皙的手指吸引了注意。
人也有点恍神。
裴申轻轻一笑。
他没有继续为辛墨提问或解答的意思,反而直接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好了,老夫该走啦。说好了带孩子们去庙会看看。你们……自便吧。”
辛墨这下回神了,他连忙起身跟上老师的步伐,也顾不得方才的疑惑和震惊还萦绕在胸口,只想赶紧离开这气氛紧张的河边。
——唯恐走得慢了被留下,同裴晟“语言”不通,只能彼此干瞪眼。
“学生也想见识见识大浮山庙会,学生陪老师一同前去。”
辛墨并非不了解裴申,也深知,裴申当年毅然离京,只怕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
只是为了此行来淮安请老师返京,他明明做了无数准备——无论他要面对的,是老师的责备、拒绝,甚至咒骂,来之前,他都反复掂量过,反复思忖过,不知在心底给自己打了多少气。
明明,是想好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可他唯独没想到,也没想过,老师竟然……在家乡有一位……这么大的公子。
而这位他从未耳闻的裴公子……虽然口不能言,辛墨却隐隐感觉,自从初见,这位裴公子,就像在和自己较着劲一般。
可究竟较的什么劲?
辛墨一时想不明白。
先前的回答——辛墨对老师的评价,虽然听起来颇有“吹捧”的意味,但字字皆出自他的真心。
在他心里,裴申,从来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官场清流。
裴申在朝多年,没有一日不在为社稷殚精竭虑,为百姓鞠躬尽瘁。
可他这样仔细斟酌过的真诚答复,却被裴晟一个“诞”字,弄得狼狈不堪。
偏偏对方的解释……
手语,自己又看不懂。
老师看起来,也并不打算帮他。
或许,这就是父子同心吧……
辛墨心里有些苦涩,他虽然曾是裴申最骄傲的学生,如今,却……只能被他称呼一声,“辛大人”。
他没再言语,只是跟着老师的步伐,一味往草庐的方向走去。
他们走后,裴晟还独自在河边坐着。
感受到晴朗春日的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隐约能闻到青草的香气。
其实,裴晟长得很好看。
他鼻梁高挺,眼角微微上挑,与他那双远山般的眉毛相称得宜,互相映衬出一股俊朗的美。
只不过,他过于贫瘠的孩童生活——
干很多活,忍冻挨饿,死里逃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总是显得很瘦弱。
他的肤色,原本是蜡黄的。
毕竟从小到大,阿占……几乎没有吃饱过。
豆腐,一度是他吃过最多的食物,还是多亏了荣婶。
可自从成为了“裴晟”,跟着裴申休养了好一段时日,时不时帮着裴申干一些适量的家务活,他的脸色,竟然养得比先前白皙红润了许多。
竟然,还真的有一丝……
“裴公子”的气质了。
裴晟想,他好像对辛墨,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为什么?
他明明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了解他的人品。
唯一知道的,不过是他从京城远道而来,想请父亲重回朝廷当官。
而且,父亲还用过年做的腊肉招待了他。
那块腊肉,是裴申说过,等“时机到了”,吃了给裴晟饯行的。
裴申说,裴晟应当去京城。
早晚都要去的。
读书写字,强身健体,胸怀天下,是每一个热血男儿该有的抱负。
可裴晟自己,似乎没有那么笃定。
腊肉他吃了,味道很好——那是他病重的那年春节,裴申亲手腌制的。
在他养病的那段时日,裴申每天会让他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裴晟就经常静静地看着,那一排和他一样,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腊肉。
一看,就是大半天。
看着看着,他有时竟会觉得,自己也像一块腊肉。
已经失去了原本,作为一块鲜肉的生命力。
可老天爷终究是让他活了下来。
还拥有了家和父亲。
他和裴申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转眼已经过去两年。
这两年来,他种菜、搭棚、练字、做饭,还会和草庐的学生们一起,听父亲讲圣贤书,和他年轻时苦读、入仕的经历。
他拥有了,曾经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可父亲告诉他,“你还可以想更多”、“你应该想更多”。
裴申让他往大了想,往远了想。
还告诉他,男儿志在天下,如果他想,就要大胆想。
裴晟其实一直不明白——
往大、往远……究竟是什么意思。
要多大,要多远?
*
这边,裴晟还在任由春风拂面,思绪万千。
刚从草庐忙活完的荣枝,却来到小河边找他了。
此时已近申时,太阳不再刺眼,而是变成赤色的圆盘,缓缓西下,远看着就像是垂到了河边,在水面洒下一层薄薄的金辉。
这样的夕晖,这样的春景,这样的一人……
荣枝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上前唤他:“裴大哥。”
裴晟一转过头,就看见了同样浸沐在夕晖下的荣枝。
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绑成了辫子,耳旁,还别了一支小巧的迎春。
裴晟疑惑,吃饭时,他明明还没看到这枝花。
可他很快又想起,荣枝今年都十六了,人也长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趴在他背上的小女孩了。
他还记得,前几日见到荣婶时,荣婶还说起,怎么这一眨眼的光阴,荣枝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荣婶如今的日子,过得比从前松快许多。
荣枝很懂事,总帮着打理家里的豆腐铺子,街坊乡邻们也爱光顾。
加上不用再接济照顾裴晟,荣婶一下子清闲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反倒比前两年还年轻了些。
因着那些年的照顾,裴晟始终记得荣婶的恩情。
他心里想到这些,脸上不自觉地便对荣枝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荣枝却看呆了。
她惊愕地发现,小时候那个总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阿占哥哥,笑起来,竟这么好看。
或许他从来就是这样——他本该就是这样。
只是那些艰难蹉跎的时光,让他从未发自内心地露出过……哪怕一次,像这样的笑容。
没等荣枝从怔忡里回过神,还坐在柳树边的裴晟,朝荣枝伸出一只手。
她连忙会意,上前拉他起来。这是独属于他们两小无猜的默契,分明他力气更大些,在有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他却总乐于对荣枝释放些——“你帮帮我”的示弱。
荣枝知道,镇上很多人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出身,也看不起她的腿疾……
裴晟不一样,他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向所有人展示,“小枝才不弱,她能干得很”。
荣枝微微低下了头,掩住自己泛红的脸颊,声音突然就有点颤抖:“二、二虎他们,让我来问你,要不要……一同去庙会。”
裴晟却忽然用手贴了贴她的手背,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她单薄的布衣,同时用三根手指转了两圈,打了个“风”的手势。
荣枝立刻明白过来,急忙摇头否认:“我不冷!就是……刚刚走得急了,有点喘。”
裴晟的那番手势,意思是听出她声音不对劲,以为外面起风,问她是不是冷。
荣枝心头,再次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在淮安这座小城里,小孩子间彼此玩着闹着长大,是不怎么有“男女大防”的意识的。
可她渐渐大了,也开始读书识字,竟然对那一点点的皮肤接触,感到了羞赧。
她知道裴晟一向关心她,但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冷。
她今天的确穿得单薄。
毕竟才是三月里,太阳下山后起了风,还是有寒意隐约钻骨的。
但她,还是倔强地穿上了这件,年节里新做的花布衣。
料子是荣婶陪她一起挑的,荣婶说,这花布衬得她肤白唇红,上面的红梅样式也好看。
荣枝一直不舍得穿这件新衣服,荣婶还问过几次,她只说薄了点,会冷。
其实,她是想穿给裴晟看。
自从得知裴申要去庙会,她就想着,兴许裴晟也会去,今日便将这件新衣穿上了。
如今太阳快要下山,还真是有一点冷。
裴晟哪会知道这些女儿家的心思,他见荣枝愣了神,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该回去了。
荣枝连忙点头掩饰:“对、对,他们还等着呢,咱们快走吧。”
说罢,也不敢再去看裴晟,急忙转过身就往回走。
等二人一前一后回到了草庐,小春和二虎早就迫不及待,小春冲上前便拉住荣枝:“阿枝!裴大哥,你们总算回来了,大官刚才说,要请我们坐马车呢!”
……大官?
裴晟微微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
自然是辛墨了。
辛墨好不容易说服了裴申,同意由他慷慨解囊,给大伙雇了两驾马车。
二虎、小春、荣枝乘坐一驾,裴家父子和辛墨乘另一驾。
车行的车夫已经赶着马车等在草庐外,众人也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就等着荣枝和裴晟回来。
裴申见到二人,笑吟吟地招呼道:“走吧,上车。”
还不忘眯着眼,揶揄了一句:“辛大人都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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