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湘安中学，高一班。
中午下课铃响，班上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负责收作业的乔鱼和方媛垫后。
收完最后一本，方媛问乔鱼，“鱼，中午一起去后街吃饭吧。”
乔鱼摇头拒绝，她说，“我也想去啊，但老班叫我留下见那个新同学。”
方媛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八卦，“那个美强惨？”
在开学班会上，老班曾预告这学期会转来一位新同学，他特地警告女生，不准因色起意，大家纷纷好奇新同学的长相。到底多好看呀，用得着打预防针吗？
老班又说，新同学情况特殊，虽然是从残障学校转进来的，但其实他四肢健全，智商也高，只是因为患有严重的语言认知障碍，所以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学校接收他。他的父亲为了能让他进入普通高校就读，一路上访到京，出具了各种成绩证明，才换来他进一中的机会。
于是这位新同学便喜获了美强惨称号一枚。
另外，这位新同学虽一直在进行语言认知训练，但收效甚微，认字写字的速度还是比常人慢半拍，为了帮助他跟上进度，老班选了班长乔鱼辅助他在下午放学后，进行复习和预习的工作。
所以乔鱼才被留校，因为这项工作，她得提前和新同学熟络。
乔鱼和方媛道别后，拿出放在课桌里的三明治。三明治是第四节课前买的，还有些余温。乔鱼慢吞吞吃完，抬起手腕看表，发现新同学没在说好的时间到。
乔鱼等得昏昏欲睡，忍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惺忪地抬起眼，一位少年逆着光站在她的课桌前，他的眉眼精致却冷淡，此刻正恹恹地俯视着乔鱼。
乔鱼看他看得有些移不开眼。
直到少年嗤笑了一声，语气不满道：“怎么又是个女的？”
这句话让乔鱼感到冒犯，她立马手撑着课桌，站了起来，虽然个头比对方矮了足足一个，但乔鱼的气势并不弱，“你就是那新来的吧？”
乔鱼不客气道，“我是你的班长。”
漂亮少年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官威不小嘛。”
乔鱼正想回嘴，却见老班和一位看不出年纪的美艳女士从他身后走来，便没作声。那位女士应该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她拉过少年埋冤了一句，“斗初，你怎么跟班长说话呢？”
老班也看出二人之间的火药味，忙笑着打圆场，他一手指着少年，说，“他就是新来的同学，裴斗初。”
之后又一手指着乔鱼，“乔鱼，我们班班长，也是之后负责帮裴斗初复习和预习功课的同学。”
乔鱼的性格是从来不舍得让别人感到为难的，她想着，我大人有大量，便主动对裴斗初伸出了手，“同学好。”
裴斗初却只是傲慢地扫了她的手一眼。
眼见氛围要再次跌入谷底，美艳女士及时握住了乔鱼的手，她陪笑道，“小鱼你好，我是裴斗初的妈妈，我叫文英，你可以叫我文阿姨。”
乔鱼对文英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文阿姨好。”
说罢，乔鱼收回有些僵硬的手。
此刻，这位新同学在她心里的印象已是差到极致。
到了下午第一节课，裴斗初在全班止不住的惊呼声中走上台，做了一次自我介绍。乔鱼忍不住悄悄地对他翻了个白眼。
虽是如此，她答应要做的事却还是会努力办到。
下午放学后，乔鱼忍着心里的那点不痛快，拿着整理好的课堂笔记和预习笔记走到了坐在第二大组末尾的裴斗初的课桌旁。
裴斗初看破了乔鱼的不甘愿，他一手撑在课桌上，捧着下巴对她露出冷笑，“既然不甘愿，干嘛还来？”
乔鱼不动声色地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说：“你不满意可以和老师提换人。要是你没提，就还是我帮你复习。”
说罢，她把课堂笔记铺开，小老师附体般，用笔点了点课桌，“现在，拿出你的草稿本。”
乔鱼在讲，裴斗初在草稿本上画。
起初，乔鱼还以为他在用自己的方法做笔记，等她借口喝水，凑头看过去时，才发现裴斗初是在画卡通人物。
他画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口水一直喷个不停的马尾女孩。
乔鱼有些生气，说，“你真幼稚。”
裴斗初斜了她一眼，之后就像没听到她说什么似的，继续埋头画画。
乔鱼深呼吸了好几下，她想，你不想听就不听吧，但我该讲还是要讲。
想了一下，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启了录音模式。
接着，她对着手机把复习的部分重新录了一遍，之后又重起了一条文件，录了一遍预习。她做得认真，没注意到做这些时，裴斗初突然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最后，乔鱼猛地灌了自己两口水，转头问，“你邮箱多少？我把录音文件发给你，你爱听不听。”
裴斗初报了一串数字。
乔鱼有些惊讶，她以为按裴斗初这不愿配合的态度，要邮箱得拉扯好一会儿呢。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想到他给得这么爽快。不知是不是乔鱼有点抖M，裴斗初开始配合了，她还有点不习惯呢，只觉得心里怀着一点警惕，既害怕他会不会想整什么幺蛾子，又害怕他变乖了，自己对他的印象会立马变好。
乔鱼这人吧，按她妈蔡翠萍的话来说就是心肠子软得跟她那倒霉爸一个德行，属于付出型人格。所以在交朋友这方面，吃过不少暗亏。好在她不怎么计较，否则得被自己气死。
湘安中学是有晚自习的。所以当蔡翠萍一回家，看见乔鱼居然还埋在书桌前捣鼓，便立即走进乔鱼房间，问，“写什么呢，怎么不在晚自习写？”
乔鱼头也没抬地说，“作业写完了，我在写我的‘教学’计划。”
蔡翠萍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了，问，“新同学来报道了？”
乔鱼“嗯”了一声，将计划收尾，她盖上本子，抬起头对蔡翠萍讲，“妈，我总算知道你当年有多不容易了。”
蔡翠萍曾是一位乡镇中学的教师，她工作的地方不比湘安。湘安是省重点高中，能考进来的学生都是有几把刷子又好学的。而乡镇限于经济发展，当地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普遍没有城市高，学生质量便差得很大。湘安中学一个年级也出不了两个刺头，但在以前蔡翠萍带的那个班，一班就有好几个喜欢泡网吧的街溜子。
蔡翠萍劝学劝得每天上火，有时候还会把火气带到家里来。那时的乔鱼很不理解她，总忍不住跟蔡翠萍顶嘴。直到后来家里发生了些事，乔鱼开始收敛自己的性子，让着蔡翠萍。如今又因为带裴斗初复习预习的，心烦得不得了，更是理解了蔡翠萍当年的心情。
蔡翠萍说，“你现在知道妈妈的不容易了吧？”
乔鱼把头靠在蔡翠萍柔软的腹部上，乖巧地说，“是知道妈妈的厉害了。妈妈，你是怎么把学生教好的？”
蔡翠萍说，“用心呐。”
“用心？”乔鱼还在琢磨呢。
蔡翠萍忽然道，“但你没必要花心思在他身上，应付应付得了，你现在的重点要放在自己身上，才能考上北南大学，知道了吗？”
乔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遍敷衍地“嗯嗯”了几声，一边翻开本子，拿起笔改了些什么。
蔡翠萍皱着眉看她，开始怀疑自己出于邀功的心态推着乔鱼接下这事，算不算一个失误。本来她是想借着这个事儿替乔鱼要点学分，或者让班主任李华帮忙写推荐信的——北南大学有私立性质，不仅看学生分数，还会参考学生在校的综合评价。
最后，蔡翠萍想了想，失误的判断下地太早，但现在必须得提醒乔鱼，她们的第一目标是什么了。她便敲了敲桌面，说，“跟妈去客厅。”
乔鱼抬起头，问：“去客厅干嘛？”
却见蔡翠萍扬起一边眉毛，问道，“你说呢？”
乔鱼想起什么，眼神突然暗了下来，表情抗拒。
蔡翠萍却道，“快点！别磨蹭了。”
说罢，蔡翠萍转身走向客厅。乔鱼从房门口望着蔡翠萍离开的背影，直到看见她坐在沙发上，面露警告地看了自己一眼，才勉强地站起身，一步一顿地离开了房间。
乔鱼房间外是另一种风景。这也是她不喜欢待在客厅的原因。
因为蔡翠萍在客厅墙壁上贴满了北南大学的招生海报。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种心理暗示法，这种暗示法认为实现理想的最佳策略是以一种活在终点的方式生活。
所以蔡翠萍把家里改成了这幅模样。不仅如此，她还要求乔鱼进行自我催眠。
乔鱼刚在蔡翠萍面前的板凳上坐下。
蔡翠萍就说，“闭上眼睛。”
乔鱼艰难地把眼皮拉下来。然后，她听见蔡翠萍的声音引导着她。
“想象你是北南大学的学生。现在，你正在北南大学的图书馆里做功课。”
乔鱼想象自己坐在黑暗里，而蔡翠英在比她更黑暗的地方。她想伸出手，拉住蔡翠英，蔡翠英却说，“现在跟我念。”
蔡翠英：“我是乔鱼，我是北南大学xx届计算机系新生。”
乔鱼的声音有些抖，却很熟练，几乎毫无停顿地。
她说，“我是乔鱼……我是北南大学，xx届计算机系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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