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光如蜜糖般稠厚,云层边缘烧成金红,远处教堂的轮廓渐渐柔软,像被水洇开的墨痕。
傍晚五点,钟声刚刚沉寂,广播里传来轻微的电流杂音,随后是高三年级文学社社长艾琳·霍夫曼的声音:
“文学社成员请注意,五分钟后在旧礼堂集合,进行‘巴黎与记忆’主题作品评选。”
步榆火站在文学社办公室的窗前,指尖轻轻敲打着窗框。
江千顷还是拒绝了他,并且一个下午都不见踪影。
夕阳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某种隐秘的密码。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钴蓝色信封——那篇匿名投稿,火漆印上的飞鸟纹章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你果然在这里,”艾琳推门进来,金发束成一丝不苟的高马尾,手里抱着一叠文稿,“又提前溜来审稿?”
步榆火没回答,只是把信封丢进桌上敞开的投稿箱里,金属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次的主题很有意思,”艾琳走到他身旁,目光扫过窗外逐渐聚集的学生,“‘巴黎与记忆’……你觉得会有人写出真正的好东西吗?”
步榆火嘴角微挑,从口袋里摸出一本《流动的盛宴》,书页间夹着几张泛黄的明信片。
“记忆是骗局,巴黎也是,”他淡淡道,“但总有人愿意被骗。”
艾琳笑了,毫不客气的指出:“不愧是副社长,说话永远这么讨人厌。”
步榆火没理她,径直走向门口,却在推门前顿了一下。
“对了,”他没回头,“今天讨论结束后,把那篇匿名稿单独留给我。”
“又是匿名?”艾琳挑眉,“你什么时候才肯署真名?”
步榆火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上,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向旧礼堂。步榆火逆着人流,耳钉在暮色中闪过一丝冷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像是触碰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真正的故事,从来不在落日余晖下讲述。
旧礼堂位于学校西翼,曾是十九世纪的礼拜堂,后来改建成学生活动中心。高耸的彩绘玻璃窗投下斑斓的光影,长桌排列成半圆形,桌上摆着茶点和几本参考书——《流动的盛宴》《追忆似水年华》《巴黎的忧郁》。
步榆火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艾琳站在最前方,正在调试投影仪,见他进来,微微抬了抬下巴:“副社长,你迟到了。”
“三十秒而已。”他漫不经心地走到副座坐下,顺手从桌上捞了杯红茶。
艾琳没再理他,拍了拍手:“好了,我们开始。”
评选环节很简单——每篇被录用的文章会被朗读,随后大家讨论,最后匿名投票选出本期最佳作品。
第一篇文章是马克西姆的《左岸咖啡馆》,一篇典型的游记,描写了他在巴黎度假时的见闻。步榆火听着,指尖轻轻敲打桌面,思绪却飘得很远。
“写得不错,但太像旅游指南了。”有人评价。
“缺乏深度。”另一个人附和。
步榆火没说话,只是低头翻看手里的稿件。
接着是艾琳自己的作品,《巴黎的雨》,一篇抒情散文,写她在巴黎留学时某个雨天的记忆。文字细腻,但步榆火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很美,但太私人了。”有人小声说。
艾琳不置可否。
时间缓慢流淌,不觉然间便轮到江千顷的《论未曾抵达的记忆》。
艾琳刚拿起那份牛皮纸信封,步榆火蓦地开口:“我来读吧。”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要知道步榆火从不主动读别人的稿子。
艾琳挑眉,但还是把稿件递给他。
舞台上方专门读稿子的人员走下台,步榆火站起身,走到礼堂中央。彩绘玻璃的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虚幻的色彩。他展开稿纸,声音低沉而清晰:
“记忆是最狡猾的骗子。它把别人的照片变成你的相册,把读到的文字变成亲历的对话。多年后,你已分不清那缕萦绕心头的香水味,是确实在塞纳河畔闻到过,还是某本小说里女主人公的气息……”
礼堂里安静得能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步榆火继续读下去,江千顷的文字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记忆”的虚伪性。他写自己从未去过巴黎,却通过书籍、电影、音乐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巴黎记忆”,甚至比许多亲历者更清晰。
“我们以为记忆是真实的,但或许,记忆只是我们愿意相信的故事。”
最后一个字落下,礼堂里依然沉默。
三秒后,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在穹顶下回荡成一片温暖的轰鸣。
旧礼堂的彩绘玻璃将暮色滤成深浅不一的蓝,长桌上的稿件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步榆火斜靠在扶手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钴蓝色信封的火漆印。艾琳敲了敲桌面,银质钢笔与实木相触的脆响让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按照老规矩,”她推了推金丝眼镜,“先筛出三篇终选作品,下周读书会现场公布。”
社员们传阅着匿名编号的稿件,钢笔在评分表上划出沙沙的痕迹。步榆火不易察觉地用书脊压住正在传阅的3号稿——那是马克西姆的《左岸咖啡馆》。
“旅游手册式的描写。”他翻开其中一页,“‘圣日耳曼大街的梧桐树在阳光下闪烁’——这种句子需要去巴黎才能写?卢森堡公园的椴树不够闪?”
角落里传来轻笑,带着几丝嘲讽。同为文学社内部人员马克西姆顿时涨红了脸:“至少我写的都是真实经历!”
“真实不等于有价值,”艾琳用钢笔尾端点了点稿件,“4号稿的《巴黎的雨》虽然私人化,但至少……”
“但至少什么?”老成员安娜突然打断,“通篇都是‘我记得’‘我感觉’——记忆如果只对作者本人有意义,何必拿出来分享?”
艾琳的镜片寒光一闪,右手无意识攥紧那支万宝龙钢笔,那似乎是上学期第一期读书会前三名的奖品。
步榆火觉得真是无聊,文学社内部人员不断推荐自己的作品,极力争辩缺点,讽刺又搞笑。
当7号稿《拱廊街幻影》被传阅时,争议莫名其妙爆发。作者用后现代笔法解构巴黎地标,将埃菲尔铁塔写成“钢铁女郎的束腰”。
“哗众取宠,”古典文学派的雷奥摔下稿件,“把蒙马特比作‘娼妓的胭脂盒’?这是对法国文化的亵渎!”
支持者立刻反击:“波德莱尔还写腐尸呢!”
步榆火突然把一叠纸甩在桌子中央,正是江千顷的《论未曾抵达的记忆》,编号12。
“吵够了吗?”他指尖敲击着某段文字,“文学社自己内部吵来吵去,有意思吗?”
周围逐渐寂静,将主场让给文学社副社长。
“‘我们用明信片拼凑巴黎,就像盲人用触觉想象星空’——你们争论的‘真实’,早被这家伙解构完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马克西姆偷偷在评分表上改分数。
当艾琳拆开最后一份投稿——那个没有编号的钴蓝色信封时,步榆火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起身关掉了顶灯。投影仪的光束里,火漆印上的飞鸟纹章在稿纸投下阴影。
这篇文章开篇就让所有人屏息:
“我在奥赛博物馆偷过一支口红。不是为占有,只为验证印象派画作里的玫瑰色是否真实——当然不真实,那支口红涂在我苍白的表妹脸上,像淤血。”
雷奥猛地站起来:“这算什么?犯罪自白?”
“虚构,不可以吗?”步榆火在黑暗里轻笑,“但你们刚才为‘真实’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不就是最好的佐证?”
僵持不下,最终是艾琳用钢笔尖刺破沉默:“12号与匿名稿进入终选。”
她顿了顿:“至于第三篇……”
钢笔悬在评分表上方,墨水滴落晕开了某个名字。
散会后,步榆火在投稿箱前拦住艾琳:“你改了雷奥的分数。”
“你看错了,”她将钴蓝色信封塞还给他,“倒是你,为什么故意激化矛盾?”
彩绘玻璃的蓝映在步榆火侧脸,他捻开火漆印的碎片:“不把脓疮挑破,怎么看见骨头?”
艾琳沉默片刻,换了个问题:“为什么不署名?”
“没必要。”
“怎么就没必要了?”艾琳蹙眉,“多少人都想要这个奖。”
“正是因为很多人都想要这个奖,我才不署名,”步榆火戏谑道,“我作为文学社的一员,把自己的作品推上前三不太好吧。”
艾琳脸色渐黑,语锋一转:“你那篇写得很好,比12号那篇更锋利。”
步榆火扯了扯嘴角:“他的更真实。”
艾琳耸耸肩,转身离开。
步榆火走出礼堂时,校园里只剩下零星几盏路灯,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小说里的最后一句话倏然具体化:
有些人从未抵达巴黎,却比任何人都更懂它。
他靠在门框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Zippo打火机,金属外壳已经染上体温。
江千顷抱着几本书从图书馆侧门出来,低着头,似乎没注意到有人。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黄昏过渡到黑夜时的寂静。直到差点撞上步榆火,他才猛地抬头,褐色眸子闪过一丝慌乱。
“抱,抱歉......”江千顷下意识后退半步,怀里的《巴黎圣母院》滑落在地。
步榆火弯腰捡起书,指尖擦过书脊上烫金的巴黎铁塔图案。他注意到书页间夹着几张便签,密密麻麻写满批注。难道说下午都一直待在图书馆?为什么不去上课?
“你的文章,”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写得不错。”
江千顷怔住:“你怎么会看过我的文章……”
夕阳最后一缕光穿过门廊,正好落在步榆火耳钉上,那颗黑曜石此刻泛着暖调的深红。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你是文学社的成员……”
步榆火不知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放在手中把玩:“嗯哼。”
“谢谢......”江千顷指节微微发白,“不过,你怎么知道哪一篇是我写的?”
步榆火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猜的。”
远处传来喷泉的水声,几只白鸽扑棱着翅膀掠过钟楼。江千顷鼓起勇气:“你写的应该也很好……”
“还行。”步榆火打断他,但眼神飘向礼堂深处那个投稿箱。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夜色渐浓,步榆火从口袋里摸出颗香草牛奶糖,金属糖纸在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
“吃糖吗?”他问得随意,却把糖稳稳抛向江千顷。
江千顷手忙脚乱地接住,握在手心里。
步榆火开会时没有捎上包,还要返回教室拿。于是两人在教学楼下不告而别,步榆火看着江千顷走入夜色。
夜色如墨,江千顷攥着那颗香草牛奶糖,独自穿过卢森堡老城幽暗的巷道。
前几天小巷被淹了,还没疏通,他只能走大道回家,要走比平时多一倍的路程。
糖纸在他汗湿的掌心里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某种隐秘的耳语。路灯稀疏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长又压短,恍惚间,他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可每次回头,只有被夜风吹动的报纸在石板路上翻滚。
路过二十四小时洗衣房时,荧光灯的冷光从玻璃门里渗出来,他下意识摊开手掌。糖纸已经湿透,半透明的材质下能看到香草奶糖融化成了一汪小小的、颤抖的湖泊。
夜风掠过,带着初秋的凉意,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夜寒,还是因为那黏腻的糖浆正缓慢地渗入他的指纹缝隙。
破旧公寓的走廊中,他在黑暗中摸索钥匙。金属碰撞的声响中,一滴温热的糖浆终于穿透糖纸,落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嗒”的一声。
江千顷在黑暗中僵立了片刻,脑中浮现步榆火说“猜的”时,嘴角那道转瞬即逝的弧度——就像这滴消失在黑夜里的糖,来不及捕捉,就已经消失不见。
夜色无声漫溢,指尖无意识地抵住胸口,仿佛要按住那抹即将流淌的甜腥。月光从锁骨滑落时,他猝不及防地尝到铁锈味。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唇被自己咬破。
空气里飘散着黏腻的奶香,夜色在融化,伴随着他滩成一片的无规律心跳。
鱼:糖没吃到不要紧,以后会有比糖更好吃的东西[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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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融化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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