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锦踏入澹卷阁时，檐角铜铃正叮当作响。
“掌柜，那本《百草遗录》可还在？”李玉锦的声音清亮，他朝柜台后的老掌柜拱手作揖，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克己守礼。
阁内檀香氤氲，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掌柜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闻言从书册中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李玉锦片刻，恍然道：“原是李公子。那本...”他叹了口气，“不巧，半个时辰前刚被人买走了。”
“买走了？”李玉锦指尖一顿，“可那是孤本...”
“正是孤本，那姑娘出价极高，老朽实在...”掌柜面露难色，随即又补充道，“不过那位姑娘喜在茶楼雅间研读。公子若着急，不妨去附近的醉仙楼寻寻，兴许那里的掌柜记得。”
《百草遗录》是李玉锦前阵子在澹卷阁寻到的药理孤本，他研读前卷时发现几处疑点，自己琢磨了几天，今日正想续读解惑。
李玉锦拱手道谢，心中惦记着那本药籍，转身出了澹卷阁。
醉仙楼距此不过两条街，楼前酒旗招展，人声鼎沸。李玉锦整了整衣冠，迈步入内，扑面而来的酒香与喧嚣让他略感不适。
“这位公子，可是要用饭？”掌柜是个圆脸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李玉锦微微颔首：“叨扰掌柜。请问方才可有一位姑娘来此，兴许怀里带着书，应选了雅间。”
掌柜眸光微动，摸着下巴略一思索：“嘶，总是带着本小书来咱们醉仙楼的小娘子啊。”他搓着手，压低声音，“确有此人，那姑娘生得明艳貌美，我当是记得的。”
李玉锦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柜上：“烦请指路。”
掌柜收了银子，笑容更盛：“三楼右转尽头的雅间便是。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那姑娘可是叮嘱人不要打扰呢。”
李玉锦当没听到掌柜的后半句话，转身上楼。
三楼走廊幽深，木地板在李玉锦脚下吱呀作响，尽头那间雅室门扉紧闭，却隐约传来女子啜泣声。他刚走近几步，忽听一声凄厉尖叫——
“救命啊！”
李玉锦心头一跳，原本迟疑停留在虚空的手一抖，下一刻不假思索推开门扉。
纱帘被穿堂风掀起，如云雾般翻飞。一道黑影从窗口一跃而出，转瞬消失在街巷之中。
案几歪斜，茶盏翻倒，书册散落......以及半跪在席间的月蓝身影。
女子衣衫破碎迎风如蝶翼，凝脂般的肌肤上赫然几道红痕，乌黑长发凌乱披散着，衬得那张略施粉黛的俏脸愈发楚楚可怜。她抬眸望来，泪光盈盈，如受惊的小鹿。
李玉锦僵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竟忘了移开视线。
“姑娘...你没事吧？”他声音干涩，目光却不知该落在何处——那裸露的香肩白得晃眼，让他耳根发热。
“公子...”云惊颤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奴家...奴家的清白...”话未说完，她掩面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更显得柔弱无依。
李玉锦脑中一片空白，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百草遗录》、《百草遗录》...”
云惊哭声一顿，从指缝间偷瞄来人。
“啊！”她突而又尖叫，声音拔高了几分，“光天化日，清白险些被猖獗贼人夺去，奴家不活了！”说着作势就要自行了断。
李玉锦这才如梦初醒，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她：“不可！“他手足无措，额上渗出细密汗珠，“是在下唐突，姑娘可曾......”
原本想趁乱打听《百草遗录》，不曾想就是这一个箭步，李玉锦脚踩上一片纸张，纸张上的纹路字样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从《百草辑要》里撕下的一页。
“啊......”李玉锦蹙眉，声音苦涩地捡起书籍残页。
云惊眼睁睁看着男人从虚扶自己，到转而庄重地双手捡起残页，她脸上表情险些没有挂住。
顾不上心中腹诽，两眼一闭，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青天白日，贼人欲行不轨，幸而没有让贼人得逞。可如今贼人逃之夭夭，难觅其踪，奴家清白难辩。一切尽被公子撞破，公子难道也不想对奴家负责吗？”
李玉锦正沉浸在亦悲亦喜的情绪中，闻言又忍不住发出一声疑惑：“啊？”
云惊心中暗笑，面上却哭得更凶：“奴家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往后是没法做人了！如今死志明了，除非...”她偷眼瞧他，抽噎声渐低，“除非公子愿意娶我过门...”
雅间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窗外街市的喧闹，霎时将人的思绪拉远。
头顶传来一声平静的：“好。”
云惊后续死缠烂打的算盘噎在了嗓子里，诧然抬头。
李玉锦说话时的目光仍停留在残页上，见云惊没有回话，这才将目光挪向一旁少女的脸庞。
“公子...说什么？”云惊哭声戛然而止，迷茫地问。
李玉锦退后一步，郑重行了一礼：“在下李玉锦。今日冒犯姑娘，玉锦愿三媒六聘，迎姑娘过门。”
他说得认真，眼神清澈见底，没有半分轻佻。
云惊彻底愣住了。她的目的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燕京土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甚至做好了被李玉锦拒绝，后续去王府哭闹的计划。
这六皇子莫不是在故意耍她？
“那...那书...”李玉锦见她发愣，犹豫着开口。
“书？”云惊一时没反应过来。
“《百草遗录》”李玉锦解释道，“姑娘从澹卷阁买走的孤本。在下读到一半，有些疑问尚需查证...”
云惊脑中嗡鸣。
什么时候了？澹卷阁？《百草遗录》？
-
云惊瞒着兄长来到燕京，只有一个目的——杀死大燕太子，为母复仇。
太子李戚珩阴险谨慎，行踪诡秘，身边死士环绕，寻常人根本近不得身。云惊曾想过为自己寻一个名门贵女的身份接近皇室，可燕京高门哪家不是盘根错节？她身份特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她踌躇之际，暗卫打听到了一个关键人物——六皇子李玉锦。
此人才能平庸，不善权谋，醉心医道，从不参与朝政，在皇室中毫无存在感。更关键的是，他不能人道，被剔除皇权争夺之列，众人心照不宣。
云惊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简直是上天赐给她的垫脚石！
那之后便是云惊的精心策划，以良家女子的身份出现在燕京，此后月余，为了弄清李玉锦的喜好，云惊妆扮各异，多次“偶遇“李玉锦。
在书斋，她“不小心”碰落他手中医书；在街角，她美人垂泪卖身葬父；在城南医馆，她佯装不识药材，一副天真的求教做派；甚至在他回府必经之路假装晕倒...
然而每每相遇，不是擦肩，便是莫名滑稽收场，云惊甚至觉得李玉锦甚至都没正眼瞧见过她。
那日城南茯苓居，云惊又是一番全新的妆扮，一袭素衣，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她刻意在李玉锦进门前撞翻药柜，几味珍贵药材散落一地。
云惊慌忙蹲下，佯装要收拾。
“姑娘小心。”掌柜惊呼。
话落音，纤纤玉指被药材划破。鲜血滴在当归上，宛如雪地红梅。
“用这个。”一方帕子递到云惊眼前。
云惊抬头，正对上李玉锦平静如水的眼睛。那是云惊第一次近距离细瞧李玉锦，只觉得他眼睛很静。仿佛世间喧嚣都落不进他眼中。
“多谢公子。”云惊怯生生道，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掌心。
李玉锦迅速收回手，转身对掌柜道：“劳烦替这位姑娘包扎，这些药材记我账上便好。”说完竟径直离去。
云惊原地撑起下巴叹了口气。
这六殿下到底喜欢哪样？
贴身侍女绿云悻悻腹诽，这六皇子不能人道，也许便致使他对女色毫无兴趣，毕竟此前青竹派人查探过，那恭王府可是连一个侍女的影子都没有。
云惊气极反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心中却下定了决心，管他李玉锦是否好女色，这个恭王妃她当定了。
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顺利得超乎想象。
离开醉仙楼时，云惊的脚步是轻飘的，嘴角却是怎么也压不下的。
暗巷里，一道黑影自然地从高处落下，停在云惊身边，二人脚步不停，云惊问：“可有人看见你？”
暗卫青竹摇摇头，没有反问云惊事情进展，结果已经写在了她的脸上。
“姑娘不担心吗？”
“现在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那李玉锦总不能真是因为喜欢我才要娶我。他虽不受重视，但总是皇子龙凤，还没人能逼他娶一个良家子。”云惊想到什么，暗笑：“现在该心急如焚的是李玉锦才对，皇家鲜为人知的密辛，若是传遍大街小巷......”
坊间六皇子不能人道的消息，隐隐有传开的迹象。
这场大婚该早早被提上日程。
而她是目前最好的人选。
青竹低声道：“我们安插进东宫的人全被清了。”
天不知何时暗沉下来，如丝的细雨忽然落了下来，云惊伸手去接，“无妨，如今守着东宫已不是良策。”
青竹在身后撑起伞，眼见云惊在伞下悠然转了一圈。美人明艳，雨丝斜落在她肩头都成了点缀，她笑吟吟地：“只要成为王妃，杀了李戚珩便指日可待。”
青竹自然地将伞尽数遮挡过去，却沉默不语。
这场入室劫来的婚嫁，总让他们这些手下之人心中惴惴不安。
“不出三日，李玉锦必会上门提亲。”云惊笑容别有深意，“届时要演的像一点，一出惶恐不安的戏码。”
说着，她表情突然变得夸张：“啊！您竟是皇子......”
青竹头皮发麻。
-
大婚如期而至。
那日，也是数月来云惊离李戚珩最近的一次。
李玉锦虽不受重视，但到底是实打实的恭王殿下，宴席热闹，该出席的皇室亲贵、世家贵族一个都不会少。
云惊戴着半透的红盖头，隐约能看见殿内人影晃动。李戚珩就站在不远处，正与李玉锦谈笑，云惊垂眼盯着李戚珩的鞋尖。
“六弟，为兄还未见过弟妹，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让你动了凡心？”李戚珩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矛盾的戏谑。
云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匕首。这把淬了秘毒的利刃，是她专门为李戚珩而备。
李戚珩朝她这边迈步而来，声音好似也刺耳起来：“为兄平日忙于政务，一向对六弟有所疏漏，可今日是你大婚，不妨让为兄先替你掌掌眼。”
云惊藏在袖中的手发抖起来。
——只要再近一步，她就能杀了李戚珩！
她的心跳如擂鼓，血液在体内沸腾，袖中匕首的冰冷触感更甚从前。
——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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