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后院寝屋,雕花槅扇未闭,素白纱幔在夜晚的穿堂风里轻颤,三名身着月白比甲的侍女轻移莲步,收拾完案上残羹,食盒撤下。
入秋的夜风凉了下来,云惊移步内室,巧慧跟着主子的步伐,将檀木案上翻乱的医书药谱逐一码齐,放至靠墙立着的素面楠木博古架上,而豆蔻得了绿云示意,给主子奉上一盏解腻的清茶。
今日是他们第一次主屋侍奉,屋内陈设极简素雅,青砖铺地不染纤尘,无人说话,他们也都低眉垂眼,只觉满室清寂,叫人不敢出大气。
豆蔻将茶盏放置炕案,云惊眼眸不抬,目不转睛瞧着手里的话本子,豆蔻眸光微颤,她见云惊没有动作,便大着胆子,主动奉茶。
于此同时,豆蔻抬起眼皮,注视着云惊。
“你为何一直盯着本妃瞧?”
冷不丁的、直白的质问,云惊甚至连动作都未曾变。
心尖猛然一颤,豆蔻被惊到,慌忙跪下,茶盏“啪”地摔碎在地。
“啧。”碎瓷落至脚边,裙摆被茶渍污了一角。云惊略显烦躁。
绿云听闻动静,迅速移步内室。
而巧慧连忙过来跟着跪下:“王妃恕罪!豆蔻是第一次近前伺候,被王妃貌容所慑,一时失神!”
云惊故意道:“他们二人眼生,并非主屋常侍。”
侍女们初入王府,尚且不能粗浅定下活计,而主屋侍奉更是需要精细,近日便让这批侍女轮班值守,几个回合下来这常侍也能定夺了。
“回王妃。今日是我二人轮值。”豆蔻仍伏首,低着声回。
云惊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忽然停在巧慧身上:“你的衣裳,为何与其他侍女不同?”
巧慧脸色霎时涨红,支支吾吾:“尺寸……尺寸不适,奴擅自改小了些……”
绿云冷喝:“大胆!”
“无心伺候的人,往后不必来主屋了。”云惊轻描淡写地说道。
巧慧被带了下去,豆蔻仍跪伏在地,纹丝不动。
绿云命令:“抬起头来。”
豆蔻缓缓仰脸,云惊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这侍女容貌姣好,虽非绝色,却胜在精心雕琢。发间珠钗点缀得恰到好处,妆容淡而不寡,不经意的垂眸示弱,便是柔情万种。
窗外,夜风拂过,暗香浮动。
豆蔻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求王妃开恩,让奴留下将功补过......”
云惊指尖轻敲茶盏,漫不经心地接过绿云递来的新茶,眼皮都未抬一下:“本妃还未见过这般粗心的侍女,不过是让你回句话,连茶杯都端不稳。”她轻笑一声,“怎会叫你到主屋伺候?”
“王妃,这丫头毛手毛脚,不如打发了去浣衣?”绿云在一旁附声。
云惊正状作沉吟思索,门外传来脚步声。
“这是怎么了?”李玉锦踏入屋内,目光扫过满地碎瓷和跪地的侍女。
不等云惊开口,豆蔻已经膝行至李玉锦脚边,拽住他的衣摆:“殿下求您救救奴!奴不小心打碎茶盏,惹了王妃不悦...”她仰起脸,泪珠恰到好处地滚落,“求殿下开恩让王妃绕奴一命。”
绿云目瞪口呆——她家主子何时说过要取人性命?
只见那侍女泪眼盈盈,粉面含愁,当真是我见犹怜。绿云心中暗惊:燕京的侍女,竟有这般手段?
豆蔻哀哀戚戚地诉说着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凄惨身世,说到某处,李玉锦忽然笑了一声,目光落在云惊脸上。
美人嗔怒,却是极美。
云惊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竟还笑得出来,胸口莫名堵了一口气。
“下去吧。”李玉锦摆摆手。
豆蔻如蒙大赦,连连叩首:“奴婢这就去为二位主子备水沐浴...”
“不必了。”李玉锦淡淡道,“你且退下。”
待侍女退下,李玉锦唤来周翁收拾碎瓷。一边语气熟稔地道:“娘子不必为府中琐事忧心。为夫今日钻研一道药方苦不得解,娘子不如陪为夫研讨一二。”
云惊却委婉拒绝:“妾身愚钝,殿下尚不解之事,妾身又怎会省得。”
她语气柔顺,却不着痕迹地避开李玉锦伸来的手,借口道:“妾身晚膳用多了,出去消消食。”
李玉锦一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蹙眉。
“周翁,”他低声问,“本王总觉得哪里不对。”
周翁欲言又止,装出极力沉思才辨出其中关窍的样子:“哎这个......嘶......王妃怕是醋了?”
“醋了?“李玉锦不解,“本王恪守本分,从未出格。”
“......”殿下说的这叫什么话。
周翁缓了缓神色,意味深长:“方才那侍女貌美柔弱,哀哀戚戚地哭求殿下,任谁都会心软几分。”
李玉锦脑海中一片模糊:“美吗?本王没注意。”
出了寝屋,他转而问起:“期福的休沐日还没结束?”
周翁答道:“按理,今日该回了。”
......
“姑娘,那豆蔻我们何不早早派人处理了。她时不时往宫里递信,若是我们的人一不留神,叫她把我们的事泄露出去,实在得不偿失。”
云惊绿云主仆二人走在回廊下,四下无人,这才交谈起来。绿云觉得,那豆蔻早晚是要处理的,留她越久,越容易滋生祸患,早些叫青竹处理了,也总好过平白受这门子气。
“本是要早早处理了的。”云惊越想越恼。
她堂堂南越公主,即便这段婚姻是权宜之计,可李玉锦竟如此迟钝!那侍女举止古怪,分明存了心思,他却浑然不觉,还任她近身哭求?
“绿云,你去寻青竹。”云惊心中腹诽,猛地折身,朝清室方向疾步而去。
这个点,是李玉锦习惯沐浴的时间。
清室中,水汽氤氲,李玉锦正闭目靠着桶沿,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周翁:“期福回来了吗?”
无人应答。
他睁眼侧眸,水雾中,豆蔻正轻手轻脚地将手中案板放下,薄纱衣袖已被水汽浸得半透,贴在纤细的手臂上。
只听她柔声道:“奴来伺候殿下沐浴。”眼波流转间,已向前走了两步。
李玉锦下意识沉入水中几分:“不必,本王不习惯旁人伺候。”
豆蔻恍若未闻,不退反进:“殿下金尊玉贵,怎能无人伺候?”
这副做派,学得颇有几分像云惊骄矜卖乖时的姿态。
李玉锦已然察觉不对,眸色陡然转沉:“出去。”
豆蔻身形一僵,眼中迅速蓄起泪水:“奴不得王妃欢心,若连殿下也厌弃,奴往后在府中如何自处?殿下当真忍心堵死奴所有的路吗?”
见李玉锦不为所动,她忽然冷下脸:“我不知殿下娶王妃究竟有何隐情,我知您不爱她。而王妃也非良善之辈,您可知她怀揣着何种诡计图谋?您又可知今日我听到了什么?您的这位王妃她——”
“住口!”李玉锦厉声打断。
就在此时,清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水雾被气流冲散,云惊冷着脸踏入,裙角还带着疾步而来的风尘。
豆蔻骇然失色,下意识往李玉锦身后躲,却被快步而来的云惊一把扣住手腕。
“豆蔻姑娘,”云惊笑吟吟的,手上力道却让豆蔻疼得白了脸,“殿下刚大婚,就有人耐不住动了歪心思。”她声音陡然转冷,“本王妃怎能容你害了殿下?”
从云惊连名带姓喊她名字的那刻起,豆蔻便已非恭王府之人。
“放开我!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一只手冷不防探至豆蔻颈部,下一刻她霎时失声,喉中只余呜咽。
“自今日起,你不再是王府中人。”云惊松开手,冷眼瞧着豆蔻踉跄后退,她背对着李玉锦,脸上露出的笑只有豆蔻一人能瞧见,“还不快滚出去。”
自云惊袖中滑出一封信。
豆蔻定在原地,寒凉的战栗感席卷全身,让她悸栗不已。
那是她探听到云惊对东宫图谋不轨,马不停蹄写了封信暗中叫人送了出去,现在信却出现在云惊手里。
豆蔻惶然望向李玉锦,把最后一丝希冀寄托他身,却见水中男子神色淡漠:“没听见王妃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失声,一句辩白也无法出口,登时人面色煞白,跌倒在地,被在门口守候多时的青竹带了出去。
清室内水汽重新漫了开来,一时寂静,李玉锦深吸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想去拉云惊的衣袖。
云惊侧身避开,绕至他身后,双手按上他裸露的肩,忽然用力一压——
“殿下真是好福气,”她声音不复方才冷厉,手下却毫不留情,“才成婚几日,就有美人投怀送抱。”
李玉锦猝不及防,被她按得呛了口水,刚要解释,云惊却不给他机会:“看来是妾身疏于管制,让这后院漏成了筛子。”她指尖收紧,“殿下不习惯人伺候的毛病也得改改,省得日后再有这般情形...被迫纳了妾,可要落人口实了。”
李玉锦只觉耳畔温热气息拂过,还未来得及反应,肩膀又被重重一按,整个人猛地沉入水中。
云惊见他竟不反抗,一时失神,力道未收,她慌忙松手。
“......”
她瞪着他湿漉漉的后脑勺,甩袖便走:“妾身告退!”
云惊走后,李玉锦从浴桶中起身,水珠顺着肌理分明的胸膛滑落。他随手扯过素白中衣披上,系带尚未系好,窗棂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期福,”李玉锦头也不抬,“说几次了,走正门。”
一道黑影利落地翻窗而入,期福抱剑倚在窗边,笑得促狭:“殿下,你都深陷险境了,还有空管我走不走正门?”
李玉锦闭了闭眼:“意外罢了。”
“意外?”期福挑眉,“王府松散多年,殿下与世无争惯了,自然懒得算计这些勾心斗角的手段。可如今,您刚娶了位无甚家世背景的王妃,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将手伸进恭王府了。”
李玉锦系好衣带,神色沉静:“大家相安无事多年,如今倒是按捺不住了。”
期福嗤笑一声:”偏偏还送来一个这么蠢的,显然是没将殿下放在眼里啊。”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厝火积薪而不知,殿下,火烧到跟前了,这才不慎惹一身灰。”
李玉锦淡淡睨他一眼,期福识相,却没有闭嘴,“那封信殿下收到了吧。不过我想就算没有那封信,殿下心中也已有决策。”
说话间,期福正要拿来干净的外衣替李玉锦穿上,结果伸手一摸,庋衣的矮柜上空空荡荡,原本备好的干净外衣不翼而飞。
期福傻了眼,愣了半晌,望向李玉锦,二人一时双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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