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行宫“澄心苑”坐落在烟波浩渺的湖畔，虽已入冬，却因水汽氤氲，比北地的深秋还要暖上几分。廊庑曲折，亭台水榭掩映在依旧苍翠草木之间，空气湿润，带着湖水与植物特有的清润气息，悄然驱散着旅途的风尘与肃杀。
那辆载着微弱生息的马车，终于缓缓驶入了行宫深处最静谧、日照最充足的一处名为暖雾阁的地方。此阁早已洒扫妥当，地龙烧得恰到好处，既不燥热，又能驱散江南冬日特有的湿寒，窗明几净，垂着轻软纱帘，可眺望湖光山色。
萧胤依旧亲自将人抱下马车。一路南下，他几乎是以一己体温煨着怀中这具冰凉的躯体，此刻臂膀早已酸麻僵硬，却丝毫不敢松懈。他小心翼翼地将萧霁安置在早已铺满软垫、熏得暖融融的床榻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晨曦。
江南温暖湿润的气候，似乎真的起了些作用。
最初几日，依旧是昏沉、拒食、畏寒疼痛交替。但渐渐地，那持续了数月、缠绵不去磨人心智的低烧，竟真的开始缓缓消退。
不再是反反复复，而是真正的，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
萧胤日夜守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
他无数次试探萧霁额头的温度，那原本总是带着不正常湿冷或带着些微烫的皮肤，终于逐渐变得温凉、踏实。一直紧蹙着的、即使在昏睡中也未曾舒展的眉头，也终于缓缓松开了些许。虽然依旧消瘦得惊人，呼吸却不再那样微弱急促，变得绵长了些许。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让萧胤那颗一直悬在深渊边缘的心，稍稍回落了一寸。他依旧亲自喂药喂水，尽管过程依旧艰难，但他却比以往多了无穷的耐心，甚至偶尔，喂进去的小半碗米油或参汤，不再立刻被呕出。
这日午后，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冬雨，雨丝轻柔，敲打芭蕉，发出沙沙的声响。阁内暖意融融，药香淡淡。
萧霁静静地靠在软枕上，白绸依旧覆眼。他似乎醒着，又似乎半昏半醒。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因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只是安静地陷在柔软的被褥里。
萧胤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温度适中的燕窝羹，坐在榻边。他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吹凉了，小心喂过去。
一勺，两勺……五勺……
没有呕吐。
甚至，当银勺再次递到唇边时，那苍白的唇瓣几不可察地微微张开，顺从地咽下了那一口温润的羹汤。
萧胤的手猛地一顿，深紫色的眼瞳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那白绸之下的面容。狂喜瞬间击溃了快要崩溃的心，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碗盏。
他强压下激动，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皇叔？再……再用一些？”
又喂了几勺。
依旧安然咽下。
虽然最终并未用完一整碗，但这已是数月来的第一次！第一次没有呕吐！
萧胤放下碗，激动得指尖都在发颤。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碰触对方，却又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手臂悬在半空，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替对方掖了掖被角。
巨大的喜悦过后，混杂着心酸与庆幸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他缓缓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萧霁未曾受伤的肩头，声音低哑哽咽：“好了……好了……皇叔……你吓死朕了……真的吓死朕了……”
他没有看到，在他低头的那一刻，白绸之下，那双长久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退烧之后，身体似乎挣脱了某种沉重的枷锁，连带着混沌的意识也渐渐清明起来。
萧霁依旧沉默地躺着，大多数时候依旧覆着眼绸，但他听到的世界，开始变得不同。
他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清响，听到远处隐约的摇橹水声……这些声音温柔而充满生机，与北境凛冽的风沙和紫宸殿压抑的死寂截然不同。
他也更清晰地听到了身边那个人的存在。
那不再是记忆中阴鸷偏执、充满压迫感的帝王，也不再是醉酒后疯狂可怕的侵略者。
那是一个……会因为他退烧而欣喜得声音哽咽的普通人，会笨拙又固执地亲手喂他吃药、耐心得超乎想象的普通人，会在他畏寒时毫不犹豫用体温来温暖他的普通人，会在他疼痛时无措又心疼地低声哄劝的普通人……
那些低语，那些呵护，那些小心翼翼的触碰，那些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哽咽……点点滴滴，穿透了病痛的迷雾，清晰地落在他逐渐复苏的感知里。
一种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开迷雾的月光，缓缓照进他死寂的心湖。
原来……
那不是简单的占有欲，不是帝王对臣子的掌控，甚至不仅仅是扭曲的执念。
那是……爱。
一种笨拙的、疯狂的、充满破坏力却也同样不惜一切想要挽回的……爱。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发颤，呼吸都为之停滞。
那么自己呢？
从前，他待他，是师长对晚辈的期许，是受托孤的责任，是……或许还有一丝，对那双执着紫瞳的怜惜与纵容。是舐犊之情。
可如今呢？
为何听到那哽咽的声音，心口会泛起尖锐的痛？为何感受到那小心翼翼的呵护，冰封的内心会有一丝极细微的裂痕？为何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唯独对那个怀抱的温度，记忆得如此清晰？
那早已不是简单的舐犊之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是在他一次次固执地闯入自己世界的时候？是在北境烽火中他不顾一切而来的时候？还是更早……早在那梅林雪落，琴音相和之时？
一种恐慌，茫然与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在他心中缓缓蔓延开来。
他依旧沉默地躺着，白绸覆眼，无人能窥见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窗外，冬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稀薄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云层和纱帘，在床榻前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江南雨后特有的、湿润而清新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香，以及……身边那人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龙涎香。
萧霁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手指。
那一直冰凉的指尖，似乎终于汲取到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心锢的坚冰，在江南暖湿的雾气中，是否真的能开始消融？
而那融化的冰水，又将流向何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